第28章(1 / 2)
这天一大早,贺图南还是跟贺以诚一道去了,车程真他/妈的长,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你留在车里,不要进去。”贺以诚交代他,一路上,父子间无话可讲。
这条路,走得次数不算多,可已经走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若是春天来,两旁还有些生意可感,现在肃杀得百鸟绝迹,万木枯透。
贺以诚下车时,关车门的动作利落强悍,那么一声,震得贺图南扭头:展颜家破败的木门上,没贴春联。
刚进院子,贺以诚踩了一泡热乎鸡屎,他眉头都没皱,也不去管,很清楚展家房屋布局,直接走到展有庆的那间屋子,果然,他四仰八叉躺着,展颜穿了旧袄,袖口挽着,败露的棉絮像鲨鱼的牙齿那般排列着。
她正给他爸剥橘子,头发没梳好,毛毛的,随便拿个黑皮筋扎住了。
贺以诚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个遍,冷眼看着。
“贺老板……”展有庆先看见的他,下意识挣扎要起,展颜也转了身,喊句“贺叔叔”。
“颜颜,快,快给贺老板搬凳子倒茶。”他吩咐展颜,展颜便一一去做。
贺以诚神色还算寻常,问了两句展有庆怎么回事,问完,才看向展颜:“你奶奶呢?”
“在厨房给我爸炖鸡。”展颜知道他来接自己的,脸上并没几分兴奋的意思,语气也淡。
贺以诚点头:“我跟你奶奶说几句话。”
厨房里,奶奶正在洗刚褪了毛的鸡,见贺以诚进来,哎呦一声,手在围裙上抹两把,说:“贺老板,上堂屋喝茶?”
“我过来接颜颜。”贺以诚连羊皮手套都没摘,说着,眼尾扫了眼这黑不溜秋到处油污污的厨房,一阵反胃。
奶奶立刻换了苦大仇深的脸:“哎呦,贺老板,颜颜这个时候哪还能念书?你们城里人是不知道,这一开春,地里多少活等着,来来来,你看看家里这羊啊,猪啊……”她去扯贺以诚胳臂,被他不耐烦一躲,眼镜后头那双眼,似讥似讽,他打断她,“这跟颜颜没关系,你再忙,还有颜颜爷爷能照顾你儿子,再不济,不是还娶了新媳妇儿吗?找女人做什么的?”
“看贺老板说的,”奶奶松了手,知道他嫌弃,却也满不在乎,掰着手指头数落:“新媳妇儿哪是那么好娶的,订礼,金耳环金戒指,开春这房子也得翻了重盖,哪样不得花钱?要啥没啥,人家跟你过个什么劲儿?哪里能跟贺老板比,您手指头漏点缝儿,够我们娶十个八个媳妇了不是?”
贺以诚仿佛早有所料,他轻掸胳膊,那上头不知几时落了点浮灰,也许是出堂屋时蹭到哪里。
“你卖孙女,已经卖一次了,我不是小气的人,”他抬眉,目光犀利,“老人家,做人不要太贪心,会折寿的。”
奶奶也笑得尖利:“呦,瞧贺老板说的,您大鱼大肉享不完的福那是怕折寿,我们苦了一辈子,早死早托生,我倒想赶紧合了眼,省得受罪。颜颜伺候她爸,天经地义,我们养了她十几年,她爸不能动,她不说去南边电子厂打工挣钱,还要念书,这才是贪心,丧尽天良的。”
贺以诚微笑:“那你怎么不去寻死呢?上吊,跳河,撞墙,想死有的是门路,实在不行,我开车来的,你跳车我也可以帮忙。”
奶奶脸色一变,着实没想到贺以诚看着那么斯文一人,嘴巴这样坏,笑笑的模样,竟然这样坏!
“贺老板,你这讲的还是人话吗?”
贺以诚心平气和:“跟人才讲人话,六月那次,我们谈好的,给你们的已经够多,你现在又想多诈我两个钱,这次是展有庆娶妻,下回呢?没完没了了是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有钱,但绝对不会再给你一分。”
奶奶被人戳破那点心思,不觉什么,见贺以诚像是软硬都不吃,笑面虎一个,索性撒起泼来:
“颜颜是我们展家的人,贺老板,你有钱有势,也不能抢孩子,走到哪儿,你都是不占理的,要不然,咱们去派出所?”
说着,就去拽贺以诚要把他往外拖。
爷爷从外头回来,见状忙把东西一丢,过来劝:“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跟人贺老板说。”
奶奶不依,手劲儿不亚于个男人,倒把贺以诚就这么连拖带拽搡到大门口,她往地上一坐,开始哭号:
“我的娘哎,我们有庆咋就那么命苦,婆娘偷汉子,闺女也要攀高枝儿,这摔的不能动了,闺女也成人的闺女嘞!”
那哭腔,极富韵律,配着甩出的一把把鼻涕眼泪,悉数落在了车中贺图南的眼里,他立刻下车。
老太太这个样子,很快引得街坊邻居来看,对着贺以诚指点。
爷爷恨得直跺脚,一点办法没有,连说几个“丢人呐”,走过去,讨好似的看着贺以诚:“贺老板,您进屋来,把颜颜带走。您进来,我帮孩子拾掇东西。”
听到动静,展有庆早催展颜出来看,她见爷爷正给贺以诚赔好话,那模样,让她极不舒服了一瞬。
爷爷想凑近又怕人嫌的样子,她看不下去。
“颜颜,来,收拾东西跟贺老板回去,念书去。”爷爷跑东屋去给她装东西,想起什么似的,忙把从集上买的麻花点心掏出来,那些东西,不知道什么小作坊弄出来的,可爷爷宝贝似的给她带上了。
奶奶还在大门口哭,嘴里念念有词,四边的人,一人一句“有庆他娘”地劝着。
“贺叔叔,我晚几天再走吧,等我爸好了点儿我再走,真不好意思,让你今天白跑一趟。”展颜似乎难以启齿,想了想,还是勇敢说了出来。
贺以诚听得眉心直跳:“你不肯跟我走?”
他跟她说话,语气从没这么生硬过,此刻,几乎是脱口而出。
展颜自然听得出来,她咬咬牙:“嗯,我现在不能走,我爸腿摔得很重,我想再看他几天。”
院子里忽然落了两只鹧鸪,想偷吃玉米,咕咕地叫着,一面瞪着褐色的眼睛,看着院子中的人。
贺以诚转过脸,深深呼吸,沉默几秒才又看着她说:
“你爷爷会照顾你爸的,你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展颜攥着袖口,想起奶奶骂她那些话,又羞愧又难受,说:“反正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不孝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孝顺不在这一时,”贺以诚压着火气,“这样,我出钱,你们村子里总能请到人来照顾他,这样行吗?你能跟我走了吗?你得念书懂吗?”
展颜心里乱乱的,他的慷慨,竟让她觉得也很生气,她心里很矛盾,本就不知怎么办才好。可贺叔叔来了,一开口,又是要用钱解决所有问题,他是施舍者,所以,她一家人都要听他的。
“不好,”她轻微负气,“我们家总不能老这么花你的钱。”
贺以诚几乎忍不住发怒,她一家,已经不知道花了他多少钱了,她真以为,他是圣父吗?想给姓展的一家花钱?
窗户突然被打开,传来展有庆的声音,他动不了,又着急:“颜颜,跟贺老板走,爸没事,你去念书。”
展颜扭头,眼睛里仿佛闪着泪花,可她倔倔地昂着脸:“你是我爸,为什么老叫我跟别人走?”
贺以诚听愣了,这一句,骤然刺痛人心。
那一霎,他心底碾过丝缕惘然,好像怀着一腔的爱,一腔因她而起的爱,却不知要往哪里用。她一句“别人”,就置他于再尴尬再寥落不过的处境里。
可他又怎么能跟小孩子计较,他不能颓唐,也不能萎顿。
只能状若平和,说,“既然你不想走,那我晚几天再来。”贺以诚的神情,像一条突然来到坦处的激流,没有了动荡。
爷爷已经把她东西打点整齐,慌了神:“颜颜,那可不能,你今天不走回头你奶奶更要挟制人贺老板,可别犯傻,孩子,赶紧念书去。家里你爸有我呢,你别操心,你只管念你的书。”
“颜颜,走吧,跟贺老板走吧,你不走,我也不会叫你伺候我。”展有庆扒着窗棂,费劲催她,他满额头的皱纹,道道藏着隐忍。
贺以诚倒沉默了,不再说话。
爷爷把行李箱推到展颜跟前,大包小包的,替她拎在手里,展颜抬头,看了看展有庆,又看看爷爷,进屋换了衣服。
院子里飞奔进来两抹人影儿,孙晚秋和王静,两人打算吃了中饭就去镇上坐车,过来看看她走了没,刚来,见她家门口停了辆气派小轿车,她奶奶又坐地上哭,围了好些人。
孙晚秋何其聪明,打眼一看就知道展颜奶奶出什么幺蛾子,展有庆过了年要娶妻的事儿,她早听妈说了。
“展颜,我跟王静吃过午饭就走,你也走吧。”孙晚秋拍了拍王静的手,示意她别吭声,说着跟王静一道接过爷爷手里大包小包,一只手拉过展颜,一面打量几眼贺以诚。
“你爸未必稀罕你照顾,”她低声道,“他开春就娶新媳妇儿,你当他是爸,将来,他不见得当你是闺女。”
这话有心说得重,不说重,展颜这傻子是最心软的。
展颜回头,看了眼展有庆,展有庆嘴唇动了动,再没说别的。
“别看了,”孙晚秋面色冷静,“你要往前看老回头干嘛?”
王静小心觑着两人,说不上话,只卖力提东西。
这么一行人出来,大门口,忽的一静。展颜一眼看到车旁的贺图南,阳光照他脸上,他眼睛微微眯着,无声看着一切。
她忽然想起什么,挣开孙晚秋的手,往回跑。
贺以诚父子见她跑回去,脸上表情如出一辙。
孙晚秋也一愣,忙跟回去,展颜爬上床,把床头那几根长长的野鸡毛取下来,塞进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