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徒剩一地月色,展颜失魂落魄回来,空荡荡的心,哪儿都找不到落脚点。贺以诚什么都没多问, 第二天送她,给了一张银行卡,展颜没要,他有些惊讶:“你怎么念书呢?”
“我存了些钱,够用的。”她眼睛肿着,人没什么精神。
贺以诚说:“那也得拿着,应急用。”
他把卡往她包里塞,展颜没拉扯,只是说:“卡里的钱我不会用的,贺叔叔,您别给我了。”
贺以诚闻言,手上动作不停把拉链拉好,将她看了两眼,说:“你倒是第一回 跟我赌气。”
他这语气,并无责备,反像宠溺坏了的无奈。
展颜没解释,她像一块没有边际的海绵,沉默地吸浸了一切,踏上列车,驶出又一夏。
九月,学校启动国奖评审事宜,展颜忙着准备材料,等材料递上去,评审结束,已经到十月底了。
日子走得真快,高中的一天何其漫长,这会儿,眼见悬铃木翠了黄,黄了翠,不觉又是一年秋。除了贺以诚给她来过几次电话,贺图南已经像是远在天涯的人。
她隐约觉得恐惧,又不敢打电话,她怕她的声音一旦出现在他世界里,他就会果决切断那根线。她又怕他开口,嘴里说出点什么,让人没法躲。
她决定给他写信,自己也说不清这封信代表什么,挽留?道歉?不知道了,她太想他,音讯全无,有些事真是不能细想,偏偏记那么清,稍微回忆下,人就混乱成团,夜里那颗心砰砰的能顶出胸腔,撕扯的厉害,这一秒想着就这样吧,下一秒便能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北京去。
国奖尘埃落定了,她脸上那份病态的嫣红,却一直没褪。她跟老师主动说,您要是有没时间做的活儿,能考虑下我吗?我挣个饭钱,弄问卷,P图,排版我都行。她以为自己开这个口,会不好意思,却没有,她在这个瞬间,只想到他,他是怎么弄来的钱?那种悲怆的,细小的,无孔不入的情绪像把心脏的窗,砸出了无数个洞,又慢慢用血肉给它们糊上。
老师说,这些活报酬太低,蛮累人的,你要做吗?
要的,要的,我都行。她说,也不算费时间。
这些活,短些的挤一挤时间,两三天就能搞完。
老师说,有个手绘的单,你试试吧,周期短,不耽误功课。
室友本当她不缺钱的,毕竟,口红都是阿玛尼。陈满看她的眼神,多了鄙夷,好像她利用美貌来勾搭老师一样,老师也是男人。
展颜变得迟钝,她已经察觉不到外人的态度。
这封信,真正动笔时,已是初冬,北京飘了两场雪,贺图南经过层层面试,拿到了更好的offer——香港高盛。
南京的冬,阴冷潮湿,宿舍里没有暖气,展颜趴在被窝里给他写信。
“图南哥哥:
天气转眼冷了,北京下雪了吗?
我这么久没有联系你,不是因为不想念你,而是不知道哪种方式更合适,你一定觉得我很犯贱,是我提的分开,又厚脸皮来找你。我现在确实变成了一个厚脸皮的人。
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不太好意思去做,常常需要孙晚秋的鼓励,她胆子永远比我野,有股英雄气,我总是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给你写信,我也恰恰经历着这样的挣扎,是不是再开口,更显得我是个混乱无序的人,你看见这样的我,是不是更悔恨自己爱错了人,或者,质疑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你。
但我的挣扎,与你这些年所受的辛苦和煎熬比,渺若尘埃。我写出来,都显得轻浮可笑,我还是写了,因为我从来都喜欢跟你分享我自己,你也许已经不再信了。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很害怕,我怕世界里没有你,我又是这么的失败,好像,我是个从来不懂怎么去爱别人的怪物。
也许真的是这样,我自觉很爱妈妈,可我好像都没好好具体爱过她,她就走了,我为她做过什么呢?我一出生,她就是妈妈,她成了一个符号,是展有庆的妻子,展颜的母亲。她本来是喜欢读书写字的人,但却被庄稼压弯了腰,磨烂了手,摇摇欲坠背起那么一大捆麦子,我家的地全都很狭长,从这头,走到那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直到生病,她还惦记着天会不会下雨,我们的棉花还在地里没摘完,如果泡了雨水,棉花会发霉,那么洁白的棉花布了霉点,多可惜啊。
她做妻子该做的事,做母亲该做的事,我跟她撒娇,我把自己所有的心事跟她说,却从没问过她,作为一个人,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的那部分,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你想去哪里看看吗?你跟爸爸的婚姻幸福吗?你平时都在想什么?有些,是我可以问的,有些是因为我的年纪想不到的,但我什么都没问过,我只想着自己,在情感上掠夺她,捆绑她,她从来没有提过这辈子的遗憾和痛苦,我无从知道了,等我能明白些她身为女人的苦楚时,她早离开了我,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没有办法再做点什么,直到现在,我觉得自己都缺少了一块,她下葬那天,我身上有东西跟着死去了,长眠于土地。这样也好,我有一部分能陪着她。
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把你对等于她,跟你在一起生活的几年里,我又找到年幼时的那种感觉,哪怕是我们住在又暗又破的房子里,可是你在,我觉得很幸福,很安全,根本意识不到物质上的东西,我从小对物质就很淡漠,只要妈妈在我身边,啃窝头还是吃咸菜,都可以,我要的是人。我怀念住过的房子,我跟妈妈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我跟你住过的房子,也消失了,我到现在都是迷茫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说妈妈的死,没人能对抗的了死亡,那么我和你呢?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爱你吗?我现在整个人是呆滞的,脑子里,只有流动的一帧帧画面,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权宜,权宜却伤害到了你,不是我本意,你看到这里时,也许会嘲笑我的虚伪,也许吧,我就是虚伪的,我谁都不想伤害,我没办法做出取舍,永远像个懦夫,所以我不配再拥有你。
我好想妈妈啊,如果她还活着,我想请她告诉我,要怎么爱你,要怎么对得起贺叔叔,有没有两全的办法?我真是太糟糕了,直到此刻,自己想不出办法,还想着妈妈,她呢?她活着时面对的痛苦,又向谁寻求过帮助?谁又帮过她呢?没有人倾听过她,她却倾听了我的所有,我怎么亏欠她,就怎么亏欠你,你接纳了我的所有,我什么都没给你,先把你伤害了,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不想失去你,失去妈妈,我什么办法都没有的。但我想着,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总有办法,所以,你先别这么生气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不能没有你,如果跟你永远的分开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恋栈的?我们要是两只鸟就好了,不做人,只是一起飞,一起觅食,一起回巢。我没有选择贺叔叔,放弃你,我从没这么想过,你误会我了,你在我心里,是和妈妈一样重要的,除了她,我最爱的人就是你,我怎么当时没有跟你说呢?我真傻,让你就这么走了,我应该追上你的,哪怕你骂我,我也应该告诉你。”
信写到这里,她嘴巴一张一合,像没办法呼吸,胸口那疼起来,她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了,没个主题,她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失去,明明想好的,可还是抓不住。
纸上已经有了很多字,可一个个的,像细雪,还没落到地面在半空好像就消失了,没有人听,没有人看,只有她守着,她想起守灵的夜,也是这样,天地间一个人都没有,脚边的长明灯,身旁的黑棺木,门前的片片白幡,全都呼啸着把她包围,只是没有人。
死亡如影随形,像风追万物,那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