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苏小鱼的回旋曲(1 / 2)
人生是一笔一气呵成的行书,字字浓默写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论修改。那一页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能回头。
——苏小鱼
苏小鱼再回到上海,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实习与论文的撰写同时进行,她手上接到的数个邀请天南地北,但她最终的选择仍是上海。
米尔森在电话里亲自与她谈过数次,谈的条件很诱人,还说到苏雷,口气很是惋惜,说他早已离开国内,否则她回来还能见到他。
她当时很庆幸自己安全地躲在电话线的这一头,不必努力掩饰表情,因为按住话筒的手太过用力,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觉得耳郭疼痛。
决定回国的时候米尔森又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这次回答得很快,说自己的父母也在上海等待与她团聚,一切安排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问题。
苏小鱼是独自拖着行李上飞机的,下飞机时却成了两个人。来接机的爸爸妈妈诧异之后便是欣喜,特别是妈妈,看着立在她身边的朱世昌越笑越开怀。
朱世昌,与她同一班飞机抵达新加坡的男人,全程目睹她在来时的飞机上哭泣了整整一路的男人,也是下飞机以后,再也没有从她生活中消失过的男人。
身在异乡,她独自求学,他在新加坡大堂做交流项目。
天时,地利,人和。
他用无比的耐心追求她,锲而不舍,对她照顾有加。她开始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后来也就习惯了。
就你小时候家里挂过的一块窗帘,土土的绿色,带着波浪纹的大卷,她最不喜欢,第一天回家后吵着要换,后来也就习惯了。
再不能忍受的东西,看久了都觉得还好,再后来妈妈真的换了那块窗帘,她反而不习惯。
一块窗帘尚且如此,何况是朱世昌。她又不是冷血动物。
回来前他说有课,不能送机,但上机之后她却看到他。他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愉快地一笑,在飞机跃入云端后向她求婚。
她应该感动的,有这样一个男人锲而不舍地追求自己,最后竟放弃高薪留聘与她一同回到上海,怨不得妈妈满意到极点,就连杨燕见过他之后都跷大拇指。
“小鱼,朱世昌是没什么惊喜,不过结婚嘛,重要的是保证以后会有惊吓,我看这人挺好。”
一切都好,水到渠成,强求来的总不长久,她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朱世昌都可称得上是结婚的最佳人选,无可挑剔。
就这样订婚了,婚期未定,身边人已经开始为她欢喜,但她却一日日地感觉到沉重。与他相处时有走神,他总觉得她工作辛苦,偶尔还劝她不要那样拼,害她心里愧疚更重。
秋日的上午,苏小鱼照例准时进入自己的办公室,MBA课程结束后她留在仲银任职,工作忙碌,生活稳定。电话铃响,是朱世昌,电脑仍在启动,她索性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去接。
他问她晚上几点下班,又说他会直接到楼下接她。
她说好。朱世昌参与的生物技术项目被某个跨国公司买断,晚上有一个庆祝会,她答应了他共同出席。此事早已写在行事历上了,她没有忘。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愉快,又和她说了几句。站在仲银五十五层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金融区由摩天大楼拼合而成的风景线,俯视的时候可以看到狭窄的街道,各色车辆鱼贯而行。她渐渐地看得出神,电话按在耳边,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久久才应了一声。
午餐前苏小鱼还在米乐森的办公室与他单独讨论一套可行性方案,他说得兴起,顺便就与她到楼下共进午餐。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厅里人不多,他们靠窗坐着,等待上菜的时候仍在讨论刚才未尽的话题。
身边有人走过,然后驻足回头看她,叫了一声:“苏小鱼?”
她一抬头,看到一张久违的脸,是方南。
方南目光炯炯,而苏小鱼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凝固一瞬,然后笑,“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好像没有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眉毛一掀,米尔森在一边笑着问了一句:“小鱼,你朋友?”
苏小鱼点头,起身为他们介绍。方南应得简单,看她的时候眼光复杂。前方包厢有人走出来,对着他说话,叫他:“方南,你到底吃不吃?”
那个声音很熟悉,苏小鱼一转头与一个白衣女子对了个正脸,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方南也回头,拉过那个女子后介绍了一句:“这是我太太,杨在心,苏雷跟你提过吗?他前妻的妹妹。”
2
晚上七点,朱世昌的黑色迈腾准时出现在大楼下,分秒不差,苏小鱼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已经下车,远远地看着她招手。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朱世昌停车的时候问她:“小鱼,今天很累?没什么事吧?”
她隔了几秒才抬头,看着他摇头笑,推门下车。地下车库里车停得很满,车与车之间间隙窄小,她小心地侧身而出,合门时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在心里一叹。
这样茫然,又不是迷路,她这是何必呢?
不过是见到了方南与杨在心,不过是知道了杨在心现在的归宿,又怎么样呢?
当年她是那样狼狈地离开了苏雷,被臆想中的可能打倒,惶恐到连一丝求证的勇气都没有。也不是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判断,但她竟不敢深思。
或许有什么地方错了,但是错了就错了,错了又如何?
她后来已经明白,让她离开的原因或许并不是杨在心,而是她怕了,那个没有未来的噬骨钻心,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在患得患失中度过——牵手的时候怕不长久,快乐的时候怕不快乐,为了他每一个最微小的变化忐忑不安,那样无助凄凉,她连回首的勇气都没有。INSEAD的推荐与杨在心的出现是她最后一个可以逃生的机会,错过了,她会永世沉沦。
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她懦弱无用,是她无法承受,是她选择退出他的世界。她该是他最无谓的一段过去,一条现实到极点的小鱼,离开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她的至大的礼物,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必定对她失望透顶,所以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可能与他有任何交集。错了又如何?人生是一笔一气呵成的行书,字字浓墨写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论修改。那一页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能回头。
坐电梯直接上楼,宴会厅里已经布置好酒席。庆祝会规模很大,来的大多是商界人士。朱世昌这一桌全是研究人员,穿什么的都有,与其他桌上的西装革履相差甚远。
身边有人议论,说今天场面隆重,那个跨国公司的幕后大老板也会露面云云,研究所的小助理就坐在她身边,兴奋得满脸通红,说是的是的。她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他们,那位幕后老板还对她笑了,她当场就觉得电梯里开满了花。
“小孟,你那是看到帅哥花痴了吧?你怎么知道他是谁?”旁边有人笑。
“之前到我们研究所跟所长谈的那几个人都围着他,上次来签约的不是他们亚洲区总裁吗?连他都替那个男人按电梯,能不是大老板吗?不过看上去好年轻啊……”小孟持续梦幻中,双手交合,说得两眼满是粉色泡泡。
苏小鱼心里失笑,之前的满心错乱倒是被冲淡了一些。小孟突然激动,伸手指向进场的方向,说:“快看快看,就是他!”
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的手指引过去。大门处有几个人一同走入,个个穿着正式,唯有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一身随意,居然只穿一件浅色衬衫,也没有打领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就这么施施然地走进来了。主桌上原本坐着的人纷纷站起来招呼,他立定后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微微一笑,眼梢扬起来,更是光彩夺目。
研究所里的众人平日里大多埋头在实验室里,难得看到这样的人物,这时个个全神贯注。朱世昌是项目负责人,又在今天上午见过那个人一面,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开口说了一句:“小鱼,这个就是他们最新的大股东,刚进董事会,是中国人啊,叫陈苏雷。”
没有回答,他诧异地回头,发现身侧的座位空空荡荡,原本坐在他身边的苏小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宴会厅外就是电梯,苏小鱼按开门键的时候用力太大,立在门侧的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电梯上升缓慢,她在数秒之后放弃,转身往楼道走。
楼道里空无一人,白炽灯的光晃晃地洒落,每一级台阶都好像在反光,刺眼无比。她一开始走得很急,后来脚步慢下来,落地声音空洞。
心脏跳得错乱,很不舒服,她用手去按住。宴会厅只在酒店二层,也在通向外界的小门前停下,身体虚软,不能再前进一步。
是苏雷,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再见到他的情景,每一次都因为自己的心脏不堪负荷而无以为继。
她曾刻意回避过一切与他任何有关联的东西——有次仲银的大客户一定要去那家临江的意大利餐厅,吃饭的时候她全程背对那张靠窗的桌子,就连同事惊呼窗外有气艇飞过她都没回头,上提拉米苏的时候她立起来说要上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出现。
但终究会好起来的,她渐渐学会了视而不见,学会了一笑而过,再后来她觉得自己终于痊愈,站在亚洲区总裁新买的跑车边听他盛赞车子的性能,最后抚着久别的墨色车门微笑,说一句:“真好,跑起来一定更漂亮!”
时间是最神奇的橡皮擦,再如何痛彻心扉都能够悠然抹去,只要不再见到他!
只要不再见到他!
她不想见他,为什么要让她见到他?
一年了,她连梦里都不敢走到他的面前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就是她最大的梦魇。时间流逝,还以为心中那道堤坝已经坚不可摧,没想到这睽违已久的惊鸿一瞥,竟然让她瞬间全线崩溃。
肩膀一沉,她惊醒,仓促地回头去看,身后立着朱世昌。她眉头微皱,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问她:“小鱼,你还好吗?”
她勉强笑了,回应他的同时伸手推开那扇小门,“没事,有点儿闷,我出来透回气。”
他没有追问,点点头,与她一同走出楼梯间。
凡事从不追问,这是朱世昌最大的优点之一,苏小鱼很感谢。
“不舒服的话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两人立在大厅里,朱世昌体贴地说了句。
苏小鱼求之不得,立刻点头。他让她在休息区坐了,自己反身上楼去取她的外套。
大厅里灯火辉煌,穿着正式的男女相偕走过,满眼衣香鬓影。苏小鱼渐渐看得出神,不防眼前一暗,有人走过来坐下,正对着她。
身体突然僵硬,她望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睛,大脑一阵混乱,但有许多怪异的声音在耳边叫嚣,迫使她微笑,张口、说话。
她说:“苏雷,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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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苏雷的这一天,过得有些反常。
凌晨才睡下,醒来的时候却仍看见是漆黑的天幕。也可能是时差问题,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