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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前世一(2 / 2)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却一下将她拉到了少时。

裴岫在阳翟,她在江陵,其实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相见的时间也不长。

他们见面少则隔半年,多则两三载,而裴岫每次见她,都会慢吞吞将她打量一番,随后不自觉笑起来:“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在里头。

可她已经许久不长个子,现在连勉强笑都笑不出来。

此刻多年未见的二人,终于成了对峙的状态。

他们的鸿沟,不是七年不见导致的。

而是因着那鸿沟,两人互相躲了七年,都不愿相见。

姜佩兮看着裴岫那双素白骨感的手,一时恍惚,竟觉得它正在着掐自己的颈脖。

而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眼前甚至出现了窒息前的昏厥画面。

外头传来雪被踩踏的声音,姜佩兮却几乎不能动,她知道是谁来了。

但对着裴岫的眼睛,她竟一点移不开眼。

“裴主君。”

这一声客气周到,生疏恭敬,是打官腔的标准开头。

裴岫看向迎着风雪的来人,敛下眉眼,唇角慢慢勾起笑,坦然回敬:“周卿事。”

但他还是懒懒靠在椅背上,神态怡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听下仆说您到我这来了,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察觉到周朔走到自己身边,心仿佛一下有了依靠,姜佩兮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

“不要紧,只是来和佩兮聊聊天,顺便讨口茶喝。”

裴岫给自己添了茶,凑到唇边一口口呷着。

周朔圈上姜佩兮手腕,重新在一旁落座。

裴岫来的突然,庚帖刚刚递到天关殿,周氏满座的权威还没琢磨出裴氏的意图。

周朔便听院子里的仆从来禀告,裴主君到他那去了。

“先主崩逝,裴主君特意放下手上事务前来吊丧,先主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您。”

眼下建兴与阳翟唯一的冲突就是朝端县君的父母,周朔推测着他的意图。

但不管心里怎么揣测猜忌,他面上仍然谦和有礼。这样莫名其妙的来访,周朔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裴岫把着茶盏,盯着里面清澈的茶水,出口的话漫不经心:“那还是不必了,我不是为吊丧而来,和你们主君关系也并不好。”

姜佩兮转过眼,只觉得不愧是他,说话向来不忍视听。

裴岫看上去温吞,但时不时就冒出两句不讲情面的实话。

“那您是为何而来?”周朔却并不觉得难堪,仍是一派恭敬地礼貌询问。

“朝端一时失了分寸,做了些错事,我来道个歉。”

可他一点没有道歉的态度,懒散轻佻。

姜佩兮看向周朔,他眸色也深了下去,像深海处的世界:“朝端县君已经外嫁,怕是不好再插手建兴的私事。”

裴岫的笑忽然带上讥讽,神情也露出锋芒:“岳父母被囚,阳翟可做不到视若无睹。”

“叛乱之人都是一样的处罚,并不能因背后站着谁,就能有格外的恩遇。”

“陈州五城五十年的税收,乾齐一万匹骏马……”

裴岫看向周朔,思忖半晌,又补充道,“还有南雉三十年的劳役使用,周卿事觉得这个条件够吗?”

周朔脸上礼节性的谦和淡去,他看向裴岫:“您就这样想插手周氏的内事?”

“三倍。一百五十年,三万匹,九十年。”

姜佩兮一个旁观着,都要给这几个貌似轻飘飘的数字砸得晕乎乎的。

她第一次面对这么简单粗暴的交易,不由想到,裴岫办事还真是——豪爽?

“望您三思,这是周氏内事,您给多少都是不行的。”

裴岫倦怠地靠着椅背,一手托上腮,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上下嘴皮一碰便继续加码:“六倍。三百年,六万匹,一百八……就两百年吧。”

说着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带了几分感慨,“可不能再加了,当初阳翟的聘礼也不过如此。”

但周朔仍不为所动,只看着裴岫的神情越发冷了:“周氏虽古拙,却也不缺这些。”

裴岫却把眼睛落到姜佩兮身上,恻然笑起来,语气间颇为认可:“这倒是,你们家给江陵下的聘礼可比这丰厚多了。我这点蝇头小利,你们瞧不上是自然。”

姜佩兮一愣,摩挲着袖口繁复的花纹,她的聘礼何止是相当丰厚。

裴岫这些东西,还要时间去收取,还有天灾人祸的不确定因素。

而当初周氏送到江陵的聘礼,可都是现成的真金白银,良田宅铺。

裴岫慢吞吞舀了一勺雪,尽数倾进炉壶。

“这倒是我忘了,你们周氏不缺钱,缺的是名声。”

苍白的面容完全露出来。

他定定看着周朔,唇角勾起,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情,“你们家那桩丑闻,需要弄得人尽皆知吗?”

周朔脸色居然难看起来。

姜佩兮看了看周朔,又看了看满眼讥讽的裴岫,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一片静默中,外头侍女来禀。

姜佩兮看过去,只见周氏学府的先生正立在院子里。他不曾想到里头在会客,有些无措。

姜佩兮站起来,颔首欠身:“失陪了。”

瞧着那抹纤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去到庭院里。

裴岫越发觉得这处索然无趣,磨蹭着坐正身子,理了理堆在一起的袍袖:“阳翟主妇的父母不能被囚,裴氏丢不起这个脸。但人有生老病死,丧父失母乃是天命。”

他扶着椅把慢慢站起身来,拎着衣袖一振,顾自道:“还是六倍的交易,周卿事三思。”

懒懒散散向前走了没几步,裴岫却又停了步子,看向周朔:“我们家阿璃读书少,脑子也不灵光,周卿事对她还请多耐心些。有空的话,和她讲讲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

“这丫头笨,我明明和她讲过许多次,她却转身就忘了。”

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这是明哲保身的典故。

裴岫的确很生气,这份怒气不仅对上了姜佩兮,更对上了周朔。

周朔抬眼看向裴主君,杂乱的丝线此刻突然找到了头绪。

裴主君心思婉转又极为狠辣,为什么会掏出那么大的代价要与周氏做交易呢?

他并不在意朝端,甚至就这样随性决定朝端父母的生死。

单被软禁,除了行动受限,说出来有些掉面子,但实则不少供养,待遇均是如常的,而裴主君却要他们的命。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维护阳翟的颜面呢?

裴氏维护脸面的方法明明有更优解,岳父母亡故可解,与朝端和离可解,甚至丧妻也可解。

后两种办法裴氏稳赚不赔,最后的方法裴氏还能大捞一笔,朝端县君归葬建兴,她的陪嫁就会全部留在裴氏。

周朔不明白裴主君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要岳父母的命。

枉受利而不问,必有灾殃及身。

他行事谨慎,想不通原因,便不敢答应。

而裴主君明哲保身的典故一下点醒了他。

周朔下意识看向庭院里正在和儒生交谈的妻子,莹莹的雪簇拥在她的脚边,精致美丽的雪青玉琼花布在雪白的袍子上。

满头的青丝因已为人妇而尽数盘起,是因他而盘起的。

裴主君这是在提醒他,佩兮因他而不再明哲保身。她罔顾江陵的信任,调走姜氏派往京都的部分军队。

她进了一场不该进的赌局,她把姜氏对她的信任换成筹码,在建兴的赌局上下注。

她将她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他去赌,不仅赌他必须赢,而且还在赌他究竟可不可靠。

但其实在效益上,他的妻子是进了一场稳输的局,只有输多输少的区别。

他输了,她便无法再置身事外,生死一线。

她给江陵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姜氏必然不会再接纳她。

他赢了,像是如今,她获得本该有的安全。

可她犯了这样大的错,姜氏会撤回对她所有的庇护。

佩兮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牵涉到建兴动乱里的任何利益。

她什么也没得到,只招来了姜氏对她的猜忌与愤懑。

江陵派往京都的十万军队,她抽走了三万,害得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最终在拥帝中落败。

因为他,佩兮把姜氏多年的辛苦筹谋付之一炬,江陵不会再容下她了。

当妻子把兵符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周朔就知道了。

在建兴周氏这次互相倾轧的赌局中,姜郡君下的赌注是她的命。而赌的必然结果,是失去她后半生的依仗。

裴主君最后这两句话,让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心思。

固然十分微妙,固然他在这方面木讷迟钝,但身为丈夫,他还是捕捉到了别人对自己妻子的觊觎。

生性淡漠薄凉的裴主君,此次拿出的条件不是在买岳父母的命,而是在买佩兮的一生顺遂。

裴主君怕无论是休妻还是杀妻,都会引起周氏的不满与报复。

他担心嫁到建兴的表妹会被恶其余胥,会受到牵连。

其实这不太可能,周氏是簪缨大家,最重礼法颜面,气量不会小到要辗转曲折地去为难一个已是他远亲的表妹来泄愤。

但……万一呢?

她为周朔背弃了江陵,姜氏不一定还会为她撑腰。

姜佩兮赌得孤注一掷,决绝地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丝毫没考虑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但裴岫却谨小慎微,再三思量,不敢有任何差池。

哪怕周氏气量小,对姜佩兮不礼重的可能性极低。

但宁可承受这么大的损失,他也不愿冒一点险。

一点点她可能会到受委屈的风险,他都不愿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