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她明明不喜欢那个周氏,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在外人面前连装都懒得装了,他们关系应该已经很遭。
可她现在又在替他辩驳,尽管言辞如此苍白,但她的倾向已经明晰。
她信任他。
不是随意地轻信,不是她对人不设防,而是她选择他去信任。
“妹妹自己有主意就好。”王柏选择将这个话题揭过,“阿娜莎跟我说,她先前许诺帮你和离。”
“但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周氏和姜氏的盟约,王氏没法插手。我和她能帮的也不多,但若是江陵和建兴谈不拢,你两边都不想待,便写信给我,我接你到宛城住。”
姜佩兮并不当真,不过是交往的客套话,“郡公心意我领了,但……”
“姜妹妹。”王柏打断她的话,他的神情认真起来,“我们是姑舅表兄妹,该是表亲中最亲近的。”
“我的父亲,是你亲舅舅,宛城是你的舅家,也是你的倚仗。”
王柏忽然许下诺言,“我在一日,便庇佑你一日。你是王氏的亲眷,王氏不容许任何人为难你。”
面对这样的豪言承诺,姜佩兮想到的内容却很不合时宜。
但你死得早啊,她这么想。
她死在征和五年秋,是病逝。
而王柏是死在征和二年,死在他血亲的阴谋里。
姜佩兮对这个不曾见过面的舅父,无半点好感。
一个能逼死自己长子的父亲,能对她这个疏远的外甥女好到哪去?信他不如信周朔。
宛城给出的理由是王柏谋逆,他纠集兵马意图迫使王国公让位,自己做主君,在事情败露失败后,畏罪自裁。
这个理由离谱却又合理,离谱在于他要是想做主君,当初就该乖乖娶桓郡君,而不是硬要和那个异族女子在一起。
他毁弃和华阴婚约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他已无缘主君之位。
但这理由并不是解释不通,毕竟没有谁能抵得过权势的诱惑。
若王柏真的无心做主君,他早该申请外派,离宛城远远的。
但他一直留在宛城,替王氏办事,其用心又颇耐人琢磨。
“郡公的话,我记下了。”
争权夺势是人之本性,但王柏的行为会害死自己的妻儿。
姜佩兮想问清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娜莎的事,我和子辕说过了,他不会捅到宛城去。这件事到此为止。”
王柏浅笑,抬手向她作礼,“周司簿和我说过了,等合适的时候,阿娜莎会向你道歉。这我得多谢你,不然王氏那边又要揪着不放了,怪麻烦的。”
“阿娜莎会因此被宛城责难吗?”
“不会,就是他们会轮番地说教,阿娜莎讨厌这些,总气得要回草原。”
“为什么不让她回去呢?”让她离开,她就不会被你拖累至死了。
王柏一愣,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冷冽,他的语气不善:“这是我们的私事。”
“是么?”姜佩兮冷笑,“阿娜莎为你离开草原,而你就这样看着她被说教,甚至只用一句私事就想掩盖她遭受到的刁难。”
“她没有受到刁难。”
“没有吗?”姜佩兮对上王柏寒意逼人的目光,“桓郡君会被你们王氏说教吗?你们宛城敢对她指手画脚吗?”
当然不敢,桓郡君是华阴的贵女,就算他们是世家之首,也不敢对一个主家的贵女挑三拣四。
“阿娜莎没有根基,她在世家必然会遭到刁难。今日我可以拦住子辕,减少宛城给阿娜莎带来的麻烦。”
“但这不是根本,宛城说教阿娜莎是因为她是异族,而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王郡公难道不清楚吗?”
王柏面色僵硬,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
阿娜莎的错不是她嚣张狂妄,而是她身为异族,却留在宛城这个极度排外的地方。
“我不明白,郡公当初既执意与华阴退婚,就明摆着是不想要主君之位。如今又为何一直留在宛城?郡公是不死心吗,还想争一把?”
“我不想做主君,想争,但不是争主君。”
王柏看着这个让他意外的姜妹妹,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知。
“我想让宛城承认她,就算她不出自世家也……”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姜佩兮的嗤笑打断,“郡公可不像是这么天真的人。”
天真?
的确,他在这件事上投注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让宛城接受阿娜莎?”
姜佩兮重复王柏的心愿,不由觉得可笑,“郡公要争取这个,就是想争主君之位了。让我猜猜郡公想怎么做?”
“先请王国公颐养,您做主君,再血洗宛城,把所有亲族杀个干净,然后调远支入宛城,建一个完全属于您的傀儡宛城。这样,阿娜莎说不准就能被承认了。”
“她就能得到王氏的承认了,至于其他世家……”
不顾王柏差到极点的脸色,姜佩兮继续讥讽,“您要是有诛灭其他九家的本事,阿娜莎自然能被承认。”
她不愧是裴岫带大的,挖苦讥讽人的本事和裴岫一点没差,王柏想。
他气得胸口发闷,她的话没有直接否认他的理想,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讥笑他痴心妄想。
将茶盏重重搁置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响脆声,王柏起身往外走去。
他胸中燃起一股怒火,这种愤怒就像是父亲命令他必须做什么,不做就是悖逆,不做就该死。
他没资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资格为自己而活。
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要、也只能沿着规划好的路走。
不该这样,他想。
哪怕是只鸟,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何况他是个人。
父亲给他安排了顺坦的人生,纵横一生的王国公眼界阅历自然比他丰厚得多,父亲的抉择可以让他避开许多坎坷弯路。
父亲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于王柏而言,对错不重要。
他需要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开始反抗父权,不再听话,便迎来了斥骂与惩戒。
他在辽阔的草原与阿娜莎相遇。
在星野低垂的夜晚,围着篝火,他说出自己的悖逆。
阿娜莎身上的银饰被火光照成红色,她坐在他身边,单手托腮望向他,“你们真奇怪,为什么你们要建一座城池围困自己,再从上到下划出层层等级?”
“为什么被分到下层的人,还会维护这种不合理的秩序?你们本来不是平等的吗?”
他看着跳跃燃烧的篝火,看着篝火底部的黑暗灰烬。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要反抗的不是父亲,不是宛城,是九洲的全部世家。
究竟是世家制定了秩序,还是秩序搭建了世家?
他想要宛城承认阿娜莎,想要王氏抛却对异族的成见,他想慢慢推动新秩序的构建。
尽管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弱,但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回事。
王柏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也时常会为自己的无能无力而懊丧。
阿娜莎会握住他的手,她的眸子盛满锐气与自信,永远映着阳光,“我们一起,你并不孤单。”
她是草原的猎鹰,不曾受到拘束,她生而自由,以自由为生,她是他的挚爱。
王柏很清楚,他不能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此刻他不想再和这种甘心做囚鸟的人继续交谈,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跨出门槛的一刻,听到身后冷清淡漠的声音:
“阿娜莎是异族,她永远不会被世家接纳。她没有亲族的庇护,她孤身一人在这,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与她休戚与共。”
“你固执下去,只会害死她。”
王柏迈出门槛的脚步不由凝滞,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向外走去,就像他当初义无反顾选择走这条路时一样决绝。
不论它有多么晦暗,又有多少荆棘,他都会走下去。
把贵公子气得抬脚就走的刻薄女子将杯盏放到桌上,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忧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辈子见证了太多。
王柏不是郑茵,她与这位宛城贵子关系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鲜花着锦的富贵用鲜血涂抹,烈火烹油的荣华用尸山助燃,世家总是要死人的。
只要亲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谁,又死了多少,她才不关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会被教导,要为宗族奉献终身。
宗族供养他们,庇护他们,他们便该为此放弃喜好、个性、情感、生命。
姜佩兮是世家这个窑炉里的残次品,她不仅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贪婪到要挽留身边人的生命。
母亲、阿姐——她的至亲,无一不对她失望透顶。
前世害姜氏在拥帝中失败后,她给江陵写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载着愧疚、自责、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等征和五年,姜氏插手建兴的夺权并把她拉下水后,姜佩兮不再写信。
在那场变动里,她陪嫁的仆从为维护阿姐的名誉,也背弃了她。
那时她才终于认识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块点心的亲姐妹了。
她不再写信,疾病的恶化使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佩兮不再有能力复述她们幼时的美好,也终于认清这没有意义。
迷蒙着从昏厥中梳理出意识时,她睁不开眼睛,但能听到声音。
有很多次,她都听见建兴的大夫说,“姜夫人忧思过甚,心力衰竭,已无力回天。”
“姜夫人油尽灯枯,老朽医术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