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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1 / 2)

自从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显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

梦境虚幻,醒来之后,往往就忘了梦境内容, 只残留下一缕怅惘。

但今夜这场梦境,残余的情绪格外浓烈。

他似乎也在一处天牢里。

那处天牢的环境, 比诏狱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远了。

黑暗潮湿的牢里,四处都是肆虐的蚊虫, 还有几只硕鼠窸窸窣窣地经过腿脚。他身上有伤,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压得他动弹不得, 连踢开鼠虫的动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过去踢了一脚,替他把腿脚边穿行的硕鼠踢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 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男孩儿。

或许也可以说是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身体和脑子都还在发育, 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公鸭嗓, 穿着华贵厚重的龙袍,身后几个内侍卑微地弯腰跟随着。

其实还是个孩子, 偏偏他自以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儿在火把的光芒里低头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连掩饰内心都还没学会。

“瞧瞧你如今的狼狈,哪里像是他们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从前朕总听他们这么说, 还以为是真的。”

穿着华贵龙袍的男孩儿见他毫无反应,胆子大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来你也会打败仗啊, 裴相。”

梦里的他抬起了头, 灯火下显露出消瘦却不减锋锐的眉眼。

“臣当然会打败仗, 陛下。”他靠在石墙上,淡淡地说,“臣从前在河东刚领兵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着互咬,打败仗的次数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儿不知道。

他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催促说,“说说看。朕想听。”

他却一个字懒得说了。

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笑意,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领兵征讨的半路上断了粮草,退兵的中途被伏击,后背受了不轻的伤,动一下处处都疼,还没人给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进来!”变声期的少年怒喊。

一个内侍瑟缩着身体,端进来一个黑漆圆盘,颤着手放在地上。

他睁开眼,目光随意扫过。

宫里常见的老戏码了,漆盘里放了一个金壶,一个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从哪本陈年旧书里学到的老花样,还自以为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惊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看,直接闭上了眼睛。

这点不入流的小花样就想逼出他的惊恐。

他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姜三郎这一脉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亲,和皇家嫡系血脉隔了不知多少层,生出来的小兔崽子虽然也姓姜,虽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却半点都不像她。

他姑母当年在位时,一年有五六个月病得起不了身,没有人搀扶着根本出不了临风殿,折腾人的本事却无师自通,比这小兔崽子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来潮,往地上摔个青花瓷盘,捡了半夜的碎瓷玩儿,就能把他惊吓得连夜赶去皇宫,路上一颗心剧烈跳得几乎冲出胸腔。

他闭着眼,小兔崽子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男孩儿变声的公鸭嗓子着实难听,背后的伤处靠着石墙,疼得钻心。他压根不在乎。

从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这个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所谓缅怀,总是发生在失去后。

从前他整天地被她折腾,她在宫里无聊了,闷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说话了,请他过去,他忙得很,不过去,她就变着花样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宫里来传话的宫人就胸闷,看到临风殿正门的匾额就觉得脑壳疼。

只有领兵出征来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几天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

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总是那么让人头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会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军,登上城楼观看大军凯旋,当面称赞他的军功,赏下他替麾下将士们讨要的赏赐。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她在位的七年里,他从未遭受她的猜忌。他习以为常了。

她在位的那几年,身子极为不好,她几乎没有做帝王该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听政,不召见大臣,不倾听民生。甚至不纳驸马,不生子。

看似毫无建树。

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总领朝纲,军政大权掌于手中。在朝时,政务通畅;出征时,战无不胜。

他压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欢,当面抱怨过他,生气时拿杯子砸过他,拿茶水泼过他,拿各种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样折腾他,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猜忌过他,没有在背后捅过他刀子。

他是什么时候才察觉这一点的呢。

他闭着眼,在后背抽搐疼痛的黑暗里思索着。

变化都是一点点开始的。

自从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几年了?

她过世已经这么久了么?

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起。

“裴显!”男孩儿声色俱厉。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却处处显露出臣下不该有的桀骜放肆,他被男人不经意的轻蔑气得压制不住情绪了。

“因为你这次的征战失利,朝廷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显睁开眼,淡漠地反问,“今夜谁撺掇陛下来的?酒壶里的毒酒是真的还是假的?谁出的馊主意,让陛下用毒酒吓唬臣?”

男孩儿气恼地蹲在地上倒酒,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毒酒!裴显,你这次切切实实地打了败仗,谁也没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这里跪朕,真心实意地向朕祈求宽恕,否则朕一定会治你的死罪!”

裴显没理他,继续平淡地问,“又是谁撺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时候,断了后路的粮草?此人居心恶毒,必诛杀之。”

男孩儿正在放狠话的嗓音突然哑了一瞬。

他惊慌地瞄了眼对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乱猜想,没有人!”为了掩饰他的慌乱,他举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显的手里,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里面掺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强大的男人,生死却捏在他的手里,男孩儿满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应跪朕,向朕求饶,朕就当场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儿今夜过来牢房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要趁着他战败的大好机会,压制他,驯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称臣,从此做一个低眉顺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战败,竟然成了君王压制他的大好机会。他觉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男孩儿还在色厉内荏地斥责,“笑什么!不要以为仗着从前的军功,朕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了。你信不信朕真的会赐你毒酒!”

他笑完了,还是像平日那般,波澜不兴地说了一句,“不劳陛下赐酒,臣自己喝。”

男孩儿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吃力地挪动八十斤的重枷,当着他的面,把那杯掺足了砒|霜的酒一饮而尽。

果然是掺了不少。热辣辣的下了喉咙,刚入了肠胃,立刻泛起钻心的疼。

耳边传来内侍的惊叫。

随即传来男孩儿惊慌失措的嗓音,“他怎么……怎么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么小一杯不会有事吧?”

跟随的几个内侍都是成人,不会像少年人心存侥幸,已经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有人大礼伏在地上,哀哀呼喊着,“裴相!”

他毫无反应,也毫无情绪,注视着自己的死亡,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情绪波动起伏,在她过世的那一年里,已经消耗完了。

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极度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这么多年,群狼环伺,内忧外患,独自支撑起羸弱的中央政权,十几年的征战下来,他已经不年轻了。

死亡于他是个很好的归宿。

他闭着眼,多年习惯紧锁的眉头甚至都罕见地舒展开了。

原以为会是一次毫无留恋的平静离别,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起一个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场景。

深秋萧瑟的江边,她浑身湿透,猫儿似的蜷在身侧,浑浊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从肺里往外吐,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紧紧贴着他,瞪大那双乌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两个时辰。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曾变过,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带领着玄铁骑冲破八月京城动乱的那个夜晚,早在他们江边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边侧殿的暗道边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从此背负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的一条天家性命,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他们注定了不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死亡到来的那个瞬间,他无视身边绝望悲恸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能重逢在某个不一样的时空,某个不一样的时刻,是不是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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