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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2 / 2)

凌恩跪在床边,藏起染血的斗篷。

他用精神力不断冲刷双手,直到它们变得稍微干净和暖和,才扶着少年皇帝的虚影靠坐起来。

他取过银链,重新穿好戒指,替少年皇帝戴在颈间。

庄忱把戒指藏在衣领里,贴身戴着。

“这是储存精神力的戒指,精神力耗竭,材料就会崩碎。”凌恩低声问,“它怎么会耗竭?”

任何人都可以向里面储存精神力,只不过契合度的高低,会影响精神力护罩的效果。

在庄忱的父皇过世后,这枚荆棘戒指,就一直是凌恩向内灌注精神力。

在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之前,凌恩向里面灌注了足够十年用的精神力……他以为这就够用了。

他以为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保护好庄忱。

……

少年皇帝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视线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又开始头疼。

隔了一会儿,庄忱慢慢地回答:“我还想……见爸爸妈妈。”

失去精神力护罩,海量的信息碎片会淹没他,这些碎片会包含声音和影像。

或许有哪一块碎片,会让他重新见到爸爸妈妈。

这是种近乎于大海捞针,和在沙滩上寻找一把散落的金粉没什么不同的行为。

所以他没有找人继续往戒指里灌注精神力,用完了父皇上次灌注的,他就不再开护罩了。

没什么成效,除了不小心弄坏戒指。

“等以后,我会让科学院……研究一种材料,精神力介质,特定条件触发。”

庄忱低声说:“可以收集灵魂的碎片,可以让人见到死去的人。”

凌恩手里攥着还在持续发光的星板。

……这种材料被研究出来了。

只是庄忱没有亲眼见到,它被研制出来得太晚了。

庄忱死在它被正式研制成功之前,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依然没有见到父皇和母后,所以亲自去了残星。

在“残星”里独自睡着的庄忱,依然没有完成这个愿望。

……

年轻的皇帝侧过头,看着凌恩,忽然生出很微弱的好奇:“不说我异想天开?”

凌恩苦笑了下,他低着头,正思考该怎么弄死过去的自己:“您的……那个仆从,就这么僭越您?”

“我没有仆从。”庄忱说,“我不当他是……算了。”

这话说了太多遍,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没什么所谓了。

少年皇帝已经没有力气再解释,只是又从衣领里翻出那个被修好的戒指,在手里轻轻摩挲。

“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也是去前线,我没去过那个地方。”

庄忱向“前线回来的人”打听:“前线苦吗?”

凌恩下意识摇头:“不苦,是个很平常的地方,没什么特殊的……”

他说到一半,却又在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隐约弄明白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时,猝然僵在原地。

什么叫……“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

庄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他会走的——如果早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关起来??

为什么不索性不让他读军校,就把他关在皇宫里,不让他接触军部,不让他在军部立足……

这次不只是手,凌恩的整个身体都在失去知觉,他的皮肤变得又木又僵,却又薄得像是层一戳就破的纸,连空气流动都仿佛有细刀子在割。

这种细刀子钻进皮肤,沿着血管游走,每到一个地方就把那里绞得千疮百孔。

“您……怎么知道。”凌恩吃力地把这句话问出来,他的声音哑到很难听清,“他,会去前线?”

庄忱闭上眼睛:“我听得见。”

因为在本质上,这也是种“信息碎片”。

虽然不是每次、每个想法、每一种念头都听得见……但太强烈的执念,是很吵的。

吵得叫人根本无法忽视,伊利亚的小皇子每次控制不住地大发脾气,都是因为这种过于喧嚣嘈杂、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这种声音,欺负凌恩的人有,嘲讽他是病秧子的人有,路上随便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

凌恩——当然也有。

因为内容非常明确、过于直白,所以很好听清。

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凌恩不会留在帝星、不会留在他身边,庄忱甚至知道凌恩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凌恩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恢复的知觉。

或许并没恢复,只是他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话,不能不知珍惜地浪费时间。

星板积攒的能量十分有限,这一会儿的工夫,少年皇帝的身影已经比之前淡很多了。

“他不该去前线。”凌恩盯着自己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那些指节变得青白,“他是疯了,自私透顶。”

“为什么?”庄忱很平静,“我也希望他去前线。”

凌恩需要前线,渴望战斗和荣耀,伊利亚的前线也的确需要凌恩。

这是件对凌恩、对伊利亚星系都有好处的事。

在皇室的那些私人医生第一次提出,可以让凌恩留下,和他结成配偶、共享精神领域这种建议的时候,就被庄忱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凌恩没办法咽回去这些话,“您需要……”

他的话被影子平静地打断:“我不需要。”

凌恩在剖骨的感受里陷入沉默。

他盯着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攥破了手掌,有血渗出来——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过于强悍的精神力,他自身的修复能力也被提升到极限,哪怕受了皮肉伤,也能很快就恢复。

少年皇帝搭在身前的手,绷带之下却还是鲜血淋漓。

还在有新鲜的血由伤口向外渗,一点一点在绷带上洇开。

庄忱的影子笑了笑,这种笑意里并没有自嘲,只是很纯粹、很简单地因为想到了那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让他一辈子给我铺床?”

共享精神领域没那么简单,不是一个人的领域庇护另一个——是“共享”,是两个人被迫彻底休戚与共。

那么凌恩就不能再去前线拼杀,因为任何一次受伤、任何一次被滚烫的血腥气充斥意识,都会对伊利亚的皇帝造成影响。

为了伊利亚的稳定,任何人都不会允许凌恩再上前线。

而庄忱的兴趣爱好,也会因为这种联络,而强制性渗透和影响凌恩。

说不定哪天,凌恩的军校同学会看见当初执锐披坚的第一名……在炉子边上热牛奶、烘饼干,挑一顶斗篷无所事事地出去骑马,在窗户边上一站就是半天。

庄忱觉得没意思。

所以他也从没打算留下凌恩,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结成这种“领域共享”。

凌恩盯着已经被血染透的绷带,他解开它们、重新上药,重新换成新的。

“这会严重损害您的健康。”凌恩低着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会——”

“会活不久。”年轻的皇帝说,“放心吧。”

凌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放心……什么?”

“我会留下一个足够好的伊利亚。”那个影子说,“该做的事,我会做完——还不到我能死的时候。”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皇帝身上流出很淡的傲气,下颌微微抬起,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睁着。

——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残星”几乎无人能抵达的废墟角落,迎接他等待已久的死亡。

凌恩跪在床边,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拥抱庄忱。他在今晚被凌迟、被剔出一副骨架,这副骨架去拿加了大概有一磅糖的热牛奶。

凌恩把热牛奶端过来,香甜的气味让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回过神,有些好奇地看他。

“我不喝。”庄忱对他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别给我端这个了。”

凌恩的手指大概是和那只白瓷杯子融为了一体:“为什么……”

他今晚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但十六岁的皇帝并没不耐烦、并没发怒,或许是因为“他比凌恩好很多”,或许是因为……有什么正在今夜死去。

有爸爸妈妈、可以有地方撒娇和休息,可以躲起来的小殿下,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夜晚。

在葬礼上,人们总是更心平气和的:“因为这条路不那么好走。”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在影子慢慢消失之前,向造访葬礼的不速之客解释:“我正打退堂鼓呢。”

要再坚持五年,甚至七年,过这样的日子。

睡不着觉、每天都头疼,看着身体一点一点衰弱,还要绞尽脑汁把伊利亚照顾好,留下一个足够稳定的政权。

这条路太不好走了……一向金贵骄纵又怕吃苦的小皇帝,和任何十六岁的少年一样,都是会打退堂鼓的。

星板在这间卧室里收集的能量即将耗尽,那个影子慢慢淡去。

最后,庄忱还是有些不舍地慢慢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杯热乎乎的甜牛奶上。

小皇帝说着不再喝这个,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盯着牛奶看了半天,抬手去轻轻碰洁白的瓷杯。

凌恩帮他把热乎乎的甜牛奶送到唇边。

他大概已经被凌迟干净,除了思考怎么找穿梭时间的办法、怎么杀死过去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别的念头。

——十六岁的庄忱,就已经独自做好了全部计划,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从即位的那一天起,就在谋划死亡。

他把庄忱送上这条路,然后看着庄忱一路往里走。

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深重的罪么?

……

即将消失的虚影已经很淡,因为不清楚他的身份,依然把他当成“前线回来的人”。

十六岁的皇帝因为“前线”这个词,并不抵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