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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2 / 2)

时鹤春是来查他的钦差。

……时鹤春怎么会是来查他的钦差?

秦照尘哪怕把脑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像逼着一阵风去犁地、一场雨去催老天出太阳。

以时鹤春的任职,要把查案的名头抢过来,拿到手里……秦照尘这个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运作。

时鹤春也不告诉他,抛着钦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监牢,留他在原地怔忡发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紧。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换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挤走原本的钦差,抢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后,归朝的秦王殿下彻查旧案,才终于能够从那些旧日卷宗里隐约知道,这个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讨好。

被时鹤春挤走的那个钦差,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做了无解的死局,做成铁板钉钉的百口莫辩,要把碍事的大理寺卿推下万丈深渊。

可谁也没想到,深渊底下还守着个时鹤春。

……即使这时候的奸佞,还远不是后来势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时鹤春本来只是想捞钱,没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这个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给他惹祸。

时鹤春用尽了手段,把能动用的底牌动了个遍,硬抢下这枚钦差的金牌,硬保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大理寺卿。

为了这个,时鹤春个把月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上下奔波打点,做了查案的钦差后,又满不在乎地顶着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开了一桩死案。

……

官复原职那天,秦照尘站在朝会的班列之中,看着另一头远远站着、揣着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时鹤春。

笑吟吟看他的时鹤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怀心思,无数视线之中,他只看见一个人,一双眼睛。

透彻黑净的一双清凌眼。

时鹤春负着手,像是没听见无数弹劾抨击,很畅快欣慰,遥遥望着他,透出秦照尘从未见过的潇洒气度。

……那是天上火的潇洒飒然,不参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温的檀香。

这种潇洒飒然,慑得秦照尘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里面看出畅快死志。

朝会散尽,秦照尘被留下受赏,作压惊抚慰。

时鹤春并不等他,走出宫门扬长而去,上了时府阔气豪奢的马车。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开窍。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种惊惧下,抢下玉阶,追上那辆马车,死死拉住车辕:“回宫,去太医署。”

车夫吓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尘厉声催促:“回宫!”

躺在马车里的时鹤春苍白仰着,半分不见朝上风采,心口冰冷脉象衰微,只是短短这一段路,就闭过气去四五次。

太医署忙成一团,银针层层沿着穴位布下去,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强算是稳当下来:“秦王殿下……”

秦照尘这个王爷不过是个虚爵,平时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场,下狱获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唤得动太医院。

秦照尘心神恍惚,接过那一碗药,请辛劳大半日的太医们歇息,去看醒转的时鹤春。

醒来发现仍在人间的小仙鹤,其实有些失望,正对着窗外残柳赌气。

秦照尘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边,小心喂他喝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时鹤春头痛,闭了闭眼睛,勉强咽下一勺药:“忘了……”

……这次秦王殿下没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

秦照尘没有发脾气的立场和底气,只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药汁,吹到不烫,喂给时鹤春。

时鹤春喝得很勉强,但只是因为不饿。

心脉太弱,牵连胃气衰竭,因而吞咽艰难。

时鹤春并不嫌药苦,药他喝得多了,比这苦的也有的是。

“我们不闹别扭了。”秦照尘攥着手中瓷勺,低声说,“行不行?”

时大奸佞相当记仇,听见这句话就立刻摆起派头,冷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尘说:“你要是在家睡不着,就去我府上睡。”

这话叫时鹤春怔了下,睁开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个奸佞……以后就更是了。”

这钦差当得倒行逆施,该干不该干的,时鹤春可全都做了。

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本该被他气死。

秦照尘闭上眼,他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摇头。

“觉得对不起我,想报答我?”时鹤春又猜测,“用不着,我做我高兴的事,你别让我教坏了。”

秦照尘也不是想报答他——秦照尘也不会被他教坏。

他们两个还是不可能走一条路。

今后日子还长,秦照尘大概还是会被他气死,还是会找他吵,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误会分歧。

他们会越走越远,早晚势不两立……但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现在不重要。

秦照尘只是意识到……他没法承受“时鹤春会死”这种可能。

不论时鹤春是奸佞还是忠良,是小人还是君子,时鹤春是时鹤春,他没法看着时鹤春就这么把命胡乱挥霍完了。

“我没在挥霍。”时鹤春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他,“照尘,我活着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尘仿佛被这些话冻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实在太过失魂落魄,时鹤春看了他一阵,还是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时鹤春妥协地说,“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遥度日。”

秦照尘立刻摇头,他再不管了。

时鹤春要怎么逍遥、怎么享受都行,他不会再阻拦半个字。

时鹤春看着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又变回桃花树下木讷的小和尚。

时鹤春忍不住笑了:“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秦照尘就更说不出话——他只是带时鹤春看病、在这里和时鹤春说话、答应不管时鹤春了……这就算好么?

这样想了一会儿,他才茫然地察觉到,似乎的确算。

比起这两年的淡漠、无视、横眉冷对……的确是的。

时鹤春又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没有能说话的人,除了家里越来越不清醒的母亲,时鹤春就只有他了。

他同样也只有时鹤春,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伸张的正义,还有大理寺,日子并没那么空。

秦照尘伸手,把这个单薄的奸佞抱进怀里,隔着衣料,慢慢抚摸时鹤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时鹤春在这样的碰触里闭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终于微微发抖,他的小仙鹤特别不高兴了,把水汽恶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领子上。

“没那么简单。”他的小仙鹤低声敲诈勒索,“要我活下来可不容易……你得送我个酒壶。”

秦照尘像是被这句话赦了,一颗心重重落地:“要什么样的?”

“不大的。”时鹤春说,“银的,得漂亮。”

银酒壶昂贵,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尘没这么多俸禄,但受了些赏,可以卖掉换钱,王府里也还有东西可变卖。

他打算拆间屋子,让人把雕花梁柱卖一卖……都是好木材,值几个钱。

这些事回府再合计,秦王殿下什么都不说,只是答应他的小仙鹤:“送你,再送一坛好酒。”

时鹤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胳膊:“带我回家吧。”

秦照尘有些犹豫,太医说时鹤春生机微薄、心血耗费太甚,最好再待在太医署,留观一个晚上。

但时鹤春不乐意:“有什么好留观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觉。”

秦照尘不忍心违拗他,纠结片刻,还是脱下外袍将人裹了,放轻力道小心抱起来。

时鹤春心满意足,很高兴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做出后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时间,来慢慢弄清这份后悔。

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乱糟糟的命数里,被数不清更深重的遗憾压下,转眼就不见踪影。

要等时过境迁,要等被凌迟的一颗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尘终于约了孤魂,能去一趟戏园子。

要等三壶酒淹没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场戏把心底的念头全牵扯出来……

……到这个时候,秦王殿下才终于能想清楚,时鹤春那时候说的“带我回家吧”,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美滋滋睡醒过来的小仙鹤,一看见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时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尘低声说。

他知道现在解释已经没用了,他只是没法控制这些话自己涌出来。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时鹤春不该住那种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鹤不该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该。

秦照尘甚至还要再拆一间房子,难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怎么能给时鹤春住。

秦照尘刚摆脱牢狱之灾,一身的晦气,怎么能带时鹤春回府。

这么多的话,为什么现在能说,当时就不能?

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解释,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说呢——就因为一句苍白的“说不出口”?

这些话说不出口,为什么伤人的话又能说出来,为什么非要说那个“不是”……不是什么?

时鹤春难道不是正人君子?

时鹤春难道不是他最该护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