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缉(1 / 2)
列车缓缓开动,车头拉着数十节车厢驶出车站棚。作为特等站,长沙站拥有多个站台和数条正在使用中的行驶线,巨大的吞吐量下,同一时间,无数或新或旧,或绿或红的列车或进站或出站,它们并排行驶,气势雄浑。复杂弯曲的交道和扳岔在列车调度的精心控制下井井有条,把每位旅人快速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开往四川德阳的K758次列车上,廖健、蔡彬和小徐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廖健不停翻看着手里的打火机,似乎上面有什么不得不记住的重要信息,可是,上面只印了一家长沙饭店的广告,跟其他一块钱的火机并无不同。
蔡彬和小徐凑在一起,两个人盯着眼前的虚无,蔡彬的双手在空中定格,左手是分针,右手是时针,配合一起呈“三点”的形状。蔡彬手指不停松握,时不时晃动两下,小徐颇为受教,点了点头。而后,蔡彬把右手往前一伸,接着一拍自己的脑门,很懊恼的样子,小徐哈哈大笑。
这是蔡彬在教小徐开车的门道,他手一伸,似乎又忘了自己开的是出租车,还要把警灯按亮。
离得很近,两个人的声音在程兵听起来不太真切,那并非因为车厢之内人多嘈杂,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程兵觉得自己身在水下,而另外三个人则站在岸边。
见没有人看自己铺在桌面上的资料,程兵索性一收,摆了摆手,合上沉重的眼皮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在里面的时候,程兵每天起得比今天早多了,可他现在却只觉得疲惫。
车头经过铁路交口,车厢一阵晃动,程兵睁眼望向窗外,几辆列车正沿着扳道岔调整过的铁路,如高架桥般或平行,或曲折地错过。京广线、沪昆线、湘黔线……火车头没有方向盘,列车只能沿着铺好的铁路抵达预设的终点,无法跨线,无法调头。
突然,程兵在并排的车厢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跟程兵一样,穿着灰夹克,眉眼间藏着在公安系统内奋斗过的锋,程兵耳边似乎响起那熟悉的骂声。他一阵恍惚,眨眨眼再仔细看时,两辆列车错车结束,车窗外只剩下灰蒙蒙的湘潭大地。
程兵宁愿相信,刚才那只是对面车窗反射出的影子。
他看到的就是自己。
他再次弯下倦怠的脊梁,把自己埋困在一方桌面之上,又抬起头时,列车已经跨过巫山山脉,一头扎进四川盆地。窗外细雨连绵,在车窗上形成倾斜的细线,秋风把一片尚未泛黄的树叶拍在窗户上,依然茎脉分明。
另外三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语气兴奋。见程兵醒来,小徐递过手机,指了指屏幕。
屏幕上是一如往常的桌面,几个零零散散的图标之间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程兵露出疑惑的表情,小徐又精确地指了指屏幕上的日历。
“程队,9月21号了。”
想不到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程兵一会儿觉得七年颇有分量:时代变迁,信息爆炸,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会儿又觉得这七年轻飘飘的,似乎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期待同样的结果。
蔡彬正在旁边啃一个酱鸡腿,他喉结滚动,狠狠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声音似乎都透着油光:“刚刚我问了问菩萨,它说这是个好兆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哪天出的事儿,哪天给事儿了了。程队,没准我们下车就能在车站堵住王二勇。”
“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罢了。”
程兵不动声色地把小徐的手机推回去,又把收起的资料摊在桌面上。
追逃工作从没有一步到位的捷径,如果真能快速得到结果,那也是竭尽全力之后的幸运。
“现已确认,王二勇弄了张假身份证,改名王凯,潜伏回了四川德阳。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同步给了杨剑涛。更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直没换行当,咱们就从德阳的各个空调维修公司开始摸排。”
“是!程队!”
“这次我们打法有所不同。”程兵再次用上了磁标和地图,“长沙的经验让我明白了,效率是最重要的,王二勇狡兔三窟,在一个地方根本待不长,很可能再次离开,或许我们已经在错过的过程中了。因此,不能像我之前一样,在同一家维修公司干的时间太长,摸排清楚该公司的人员情况,尽快离开,开展下一家。”
“程队,”廖健举起手,“这样会不会有问题?”
他想起了之前在长沙时,保安公司都会互通有无的情况,这样频繁跳槽势必引起注意,没等摸排到王二勇,自己先变成了易被王二勇发现的目标。
“这里跟长沙不一样。”程兵狡黠一笑,示意众人看向地图,“因为山峦和水系的分割,德阳各主要街道不像长沙一样呈中心放射状,而是沿交通要道和铁路线建城,有点深圳那种卫星城的感觉,中心和中心之间离得比较远,沟通不会太多。”
“看着可不小。”蔡彬开了句玩笑,“这要开出租,感觉比在长沙挣钱……”
小徐点了点地图:“程队,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得……”
程兵表示肯定:“对。我的计划是,我们下车后先在车站附近找个地方暂住,我把空调维修的整个流程和主要技巧教给你们,这段时间大家也可以在四周摸排摸排,万一真像老蔡说的那样,在车站就按住了王二勇,你们也不用学会修空调了。”
最后,程兵又把磁标分别落在地图各处,像一位通览沙盘,指挥大型作战的高级将领。
“小徐,之前一直在网吧值夜班比较辛苦,我把罗江区留给你,这里环境稍微好点。”
小徐摆着手就要起身移动磁标,被另外两个人伸手按在座位上。
“听程队话!”廖健和蔡彬异口同声。
“剩下三个距离较远的,德阳下辖的县级市,我们三个人分一下。”程兵三下五除二把磁标固定好,“老蔡去广汉,老廖去绵竹,我去什邡。先分开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排查出结果,我们再会合到车站附近,重点盘查情况最复杂的旌阳区。”
分开行动,很多紧急情况四个人不能马上互相照应,他们又敲定了很多细节。
比如说,遇到疑似王二勇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保证不丢失线索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联系其他人,四人会合再商议下一步情况。
实际上,这会导致一定程度的行动滞后,错失一些转瞬即逝的机会。但看着程兵坚定不移的表情,其他三个人都接受了,并且心领神会——程队这是想起老张了。
比如说,遇到其他不法行为,能不出头就不出头,第一时间报警,让警方来解决问题。
“别说你们了,我估计也忍不住。”讲到这儿,程兵自己都笑了,“都不是新人了,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自行把握吧。”
入夜后,列车晃晃悠悠,缓缓驶入德阳站。铁路聚合又离散,离散又聚合,这往复的循环有点像人生。细雨绵绵,四个人都没打伞,步伐急促地穿梭在德阳市陌生的街道上。程兵抬头,任由雨点打在自己脸上。
陌生终会变成熟悉,今夜没有月光,并不影响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总会升起。“哎哥,咱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阿凯的啊,本地人,说话跟你差不多口音。”
黄色的空调维修面包车拆得只剩下三四个座位,后面大部分位置都留给了空调主机、外机和工具箱,小徐开着车,把头埋在方向盘上,眼神顺着挡风玻璃向最上方看,查看着路口的路标。
“哎!左拐!又占错道了。”副驾驶坐着一个跟小徐年龄相仿的空调维修工,他伸手过来,猛拉了一把方向盘,车头终于回到直行路上。看他手上的纹路和指甲缝里的润滑油泥垢,此人的工龄似乎和程兵的警龄一样长,年龄不大,已经是空调维修界的资深专家。
他胡乱搅了搅小徐的长发,把座椅靠背一放,恢复了双脚搭在车窗外的躺姿:“你这小子又心不在焉了吧,这路开过几次了,还不记得。你挺灵巧的,手上活儿也细致,怎么天天惦记打听人的事儿呢?什么阿凯,跟你有仇啊。”
小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话里话外却还是向着寻找线索的方向探寻:“不是,我听说阿凯干的时间挺长,跟着他……”
“资深专家”不满地推了小徐一把:“什么意思嘛,嫌我技术不过关,跟着我你吃亏了?”
小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哥,你误会了,跟您我学了特别多东西,就是咱公司工资确实有点低,我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儿呢……”
“这话说得还对点路子。”“资深专家”点起一支烟,颇为享受地抽了一口,“咱们这片儿应该没你说的这个人。”
“哥,你先下,我把车停好再把工具拿过来。”车辆缓缓驶入一所学校的停车场,放下“资深专家”之后,小徐默默掏出包里的文件夹,在这家公司的名字上划了一道。
这是成都一所重点中学在罗江区设置的新校区,师资力量雄厚,很多老师都是985师范高校毕业的,还有一些返聘的资深教授,校区环境优美,设施完善,具有可承接大型比赛规格的体育馆和体育场,教学楼设计非常合理……
就是空调都不工作。
这不是单一空调外机的问题。小徐跟着“资深专家”来到教学楼顶层,找到了配电箱,还没等“资深专家”工作,小徐把电笔一插,观察上面或红或蓝或不亮的灯光提示,接着把万用表分别接在零地、零火、地火等线路组合上,最后拍了拍手,下了结论:“这儿负责空调的线路是独立在其他供电之外的,输入电压都不好,应该不是学校配电箱的问题,是上一级对应空调的零线和地线接反了。”
“真的假的,你别诓我。”见小徐三下五除二就排查出了问题,“资深专家”有点不相信,他亲自上手操作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小徐相同。
他颇为赞许地对小徐竖起大拇指,接着对旁边跟过来的校工说:“不是空调的事儿,你得找本地配电站的人,电路调整好之后,我们再测试一下空调看内部有没有烧坏。”
顺着校工离开的方向看去,绵远河绕城而过,水面平阔,碧波荡漾,初升的朝阳射下几缕阳光,在河面洒上一层金粉。微风拂过,学校早课的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小徐刚刚沉醉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资深专家”的声音就破坏了一切氛围。
“哎,你不羡慕吗?”
小徐挠挠头,有点不解:“羡慕谁?校工啊,他挣的有我们多吗?”
“资深专家”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一看你就没文化,我说的是学生!我们脚下正在楼里上课的学生!无忧无虑,学知识,多好,我当初要是好好上学,现在也不至于干这破工作。”
“哥,那你本来想干什么啊?”
“考警校,当警察!”
小徐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