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定风波(一)(2 / 2)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我怎么知道?”
吴继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说了,我没想杀他,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罢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门口恶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这世道终不能还她兄长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让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来蔑视她兄长的生命。
吴继康心中的烦躁令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颈子,他厌恶极了她的眼神,如果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书生就好了。
“我的确无心杀人,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吴继康三两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态,塌着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阴冷而恶狠狠的,“要钱吗?还是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当场撕破他的脸皮,她浑身颤抖更甚,却见吴继康忽然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银白的莹光犹如丝线一般缠裹在他的颈间,倪素顺着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鹤雪的手苍白沾血,筋骨流畅,他双指一并,光如细丝一般浸入吴继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着吴继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伤。
吴继康惊恐万分,他看不见身上到底缠裹着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细丝般的东西撕开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划开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会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清冷的双眼凝视着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的吴继康,他没有回头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静地与她说:“只是他害你受的这十六杖,该还。”
倪素想说话,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再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淡了,否则今日又该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这里所有的人发现他的存在。
怕他无法自处。
倪素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指用力,银丝刺入吴继康的血肉,如同掌控着一只牵丝傀儡一般,他令吴继康发了疯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都是血,吴府的小厮与鼓院的皂隶慌忙上前去按他,几乎险些按不住。
吴继康嘶声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鹤雪几乎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莹尘化丝,冷眼旁观吴继康的丑态。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与你一样想要。”
徐鹤雪的身形已经变得如雾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轻人,对她说:
“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