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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 2)

……为什么感觉还不如没改之前的?

李稚抬头看去,发现谢珩正看着他。

“改完了吗?”

李稚满脑门都是汗,终于道:“我、我写的不大好。”

“还需要再改吗?”

李稚的气场肉眼可见的迅速弱下去,他低头看看那篇文章,拿不出手啊,他下意识追问道:“你真的要看吗?”他这会儿已经埋头连续写了一个多时辰,把自己都给写懵了,这一句话甚至有点耍赖的感觉,难得的一点少年心性流露出来,两只眼睛可怜地看着人,“我觉得还是不看比较好。”

这简直是他平生写过最烂的文章,烂到他甚至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写的。

谢珩看了他一会儿,“那我可是有点好奇了。”

李稚:“……”

谢珩手中拿着那篇改了三个来回的文章,他慢慢地往下看,一直也没说话。

李稚连礼数都忘记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然而那张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东西,眼见着他的视线往下移,李稚的心像是在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煎,他甚至有种伸手把纸夺回来的冲动,可打死他也不敢动手。

谢珩读完那篇文章,他抬头看向李稚,李稚的心咚的一沉,完了,结束了。

谢珩并没有对文章本身做任何点评,而是问了他一句话,“你认识亳州卢氏的人吗?”

李稚一愣,他听都没听过这个士族,摇了下头,“不认识。”

谢珩打量着他,李稚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我真的从没有听说过亳州卢氏。”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去过亳州。”

谢珩点了下头,“别怕,我只是问一问。”

“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我随口问问。”谢珩望着他,“你文章写的挺好的。”

李稚一听这话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实在没想到这篇东西会得到这么个点评,他下意识有点心虚,连话都没敢接,他自然知道这是对方的安慰,这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了。

谢珩看他这副惊恐的样子,很轻地笑了下,“吃点东西吧,你也写了这么久了,饿了吧?”他将裴鹤取来的糕点放在对方的面前,“尝尝吧。”

李稚看向盘子里精致的糕点,伸手拿了一块,默默地吃起来,也不作声。

谢珩将那篇文章折了随手夹在书页中,李稚看他这么做,又看他一眼。

谢珩随意问道:“这糕点还合你口味吗?”

“很好吃。”

“慢些吃。”

“嗯,好。”李稚僵硬地又往嘴巴塞了一块。

看起来这篇文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谢珩也没有再提。李稚内心有些懊恼,本来若是写的好了,或许有机会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的,他想归想,但也绝不敢再提这事,更不敢说让他再重写一篇,刚刚那篇东西已经够丢人现眼了,他还让对方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想想都想死。

怎么会这样呢?

谢珩看着内心饱受煎熬的李稚,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李稚吃完糕点,这天色实在太晚了,谢珩就留了他在府上住下,李稚刚听见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就答应了下来。

等李稚跟着侍者离开后,谢珩对裴鹤道:“去查查卢贺的那篇《春时赋》是怎么回事。”

“是。”裴鹤立刻应下来,但又没有明白具体查什么,“大公子这是……”

谢珩放下手中的茶盏,“那篇文章恐怕不是他自己写的。”

《春时赋》是盛京家喻户晓的名篇,以春时为题,写的是春江、春山、春月、春花、春草五景,一共两千字,从千年前旺盛烂漫的春景写起,一直写到了千年后抱明月而长终,洋洋洒洒,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最难得是满纸深情,一度被誉为“奇情第一”。

两年前,亳州卢家的二公子卢贺在长公主寿宴中信手写出这篇文章,传阅过后震惊了四座。梁朝的文人从没有这么写文章的,这里的世家大族信奉清谈和玄道,人要绝情忘欲,文章要清且玄,文人们自称白玉楼人,恨不得字字冰清玉洁,要模仿仙人的笔迹才好。然而卢贺却另辟蹊径,他那篇满纸深情的《春时赋》几乎打动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目下无尘的老学究。

为什么?因为人生而有情,追求至真至善的情是人性的本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人自有这种真诚豁然去拥抱天地万物,他眼中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见者无不震撼动容。

这篇文章做到了,它就是“奇情第一”,卢贺这个名字也随之传遍盛京士族圈子,短短两年间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青州府尹,可以说,他仅凭借着一篇文章就将自己的士族门第从二流抬到一流,虽然这与卢家在青州的数十年谋划也不无关系,但不得不说,那篇文章为他敲开了荣华富贵的大门,而且或许是最难的一道门。

谢珩见过那篇名噪一时的《春时赋》,名副其实,确实是奇情,虽然也能挑出许多毛病,比如不够凝达干练,用典也普通,但瑕不掩瑜。卢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写出过这样的文章,他觉得也正常,毕竟这种以情动人的文章,或许真的只是灵光乍现一挥而就,惊鸿照影不可再寻,但少年人这点灵气难得。

直到今日,谢珩看见了另一个人写的东西。

怎么说呢?文章这种东西,尤其是有情的文字,确实是会认主的。因为写情即写人。李稚今晚写的那篇赋确实一言难尽,但那股贯穿全文的气还在,谢珩虽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经地写过什么东西了,但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春时赋》,和今晚他看的那篇赋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起来,那篇这么糟糕别扭的赋,难为他能写的出来,想来也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了,难怪要改了又改,不肯拿出来给人看。谢珩想了想,不自觉有些失笑,那孩子暗中观察着他的脸色,一副名节不保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可爱。

《春时赋》写在两年前,日子虽说久了点,但要说难查也不至于,裴鹤很快查了个一清二楚,没两日就来向谢珩通报。

“这事同京州府尹林良隐有关,那篇文章原是林良隐在两年前寄给好友卢束星的,说是自己的一个学生,才华横溢但出身不好,想要借卢束星的门路推荐他去做官,并随信附上这篇《春时赋》,卢束星见到文章后觉得很好,正好他的二儿子卢贺要去赴长公主寿宴,他就让他将这篇文章背下来,后来卢贺果然凭着《春时赋》声名大噪。”

裴鹤补充道:“我已经派人去京州问了,还没收着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林良隐说的那名学生应该就是李稚,年纪、籍贯、出身都对上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和谢珩猜的几乎没差多少,他点了下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一旁整理着香案的徐立春听着他们说话,思索道:“林良隐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

“不为斗米折腰的林氏公子,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谢珩看向窗外,暴雨之后天色刚刚开始放晴,好像是少年的脸,没有任何阴霾,只有光明与深情,少年人有这样的面貌,难怪林良隐会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