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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1 / 2)

这天晚上,李稚回来后没能睡着,他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枇杷树,以及树下那头走来走去的牛。

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连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究竟是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那条浸水的细长廊桥,世家公子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身后是如雾的桂花林。整个世界都是萧索黯淡的,但是那个人的身边却有一种温暖宁静的气氛,听着他说话,心中不会有任何杂念。

那只手伸过来时,刹那间全世界都变得温柔,整个人像是被前所未有的爱围绕着,那种无私的、广博的、对万物众生的仁爱,一下子笼罩住你,好像忽然变回小孩子,回忆起刚刚来到世上那被全世界拥抱住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被拯救了,或者说被祝福了。

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做的那个梦。那时他五六岁的样子,生了一场大病,是乡下流行的春瘟,老人说,这种可怕的瘟病是从一场风开始的,从春天开始流行,到了夏天如果病还没有好,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那年的春瘟来势汹汹,大人们还能捱过去,但小孩子命格轻,得了病几乎就没了。他病的很重,整夜整夜的高烧不退,后来他变得神志不清,口鼻里堵着大量淤血,他爹拼命哀求大夫再帮他看看,但请来的大夫全都是进门扫了一眼就走,最后一个大夫离开时,他爹在门口放声痛哭。

他那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觉得自己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他期待着和朋友们出门玩,但一直也没有人来找他。

有天晚上,他醒来时发现四五个人围在床前,有人正在给他诊脉,家中特别黑,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来。他爹就在旁边守着他,他有些害怕,他爹安慰他说这是他去城里请来的大夫,叫他不要怕。

他越过门槛看向外面的院子,忽然发现树下似乎有个身影,透亮轻灵,像一团白色的雾光。

他告诉他爹树下有个人,他爹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说:“没有人。”他和他爹说那里真的有人,他爹喃喃道:“兴许是神仙吧,神仙来了,说明病马上就要好了。”天快亮时,那个身影似乎也要消失了,他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却牵扯到病灶,痛苦地咳嗽起来。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闻声停下脚步,重新望过来,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支笛子,抬手吹起来,月光和笛声一起横流,院中默默收拾东西的大夫们仿佛全都看不见这一幕,他爹也别开了眼,只有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神仙似的人对着他吹笛子,他简直呆住了。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他慢慢地睡着了,那笛声就一直留在他的梦中,大约是因为病糊涂了见到神仙这事实在太过奇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小时候一直反反复复地做那个梦。

那个梦的气息,跟谢珩带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温柔,宁静,祥和。

手背上忽然传来冰冷的感觉,李稚抬起头,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有几滴飘落在他的手上。他的两条手臂搭在窗架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夜,他慢慢地笑起来。

东城的巷子中,天还没有亮,糕点铺子刚刚开了张,掌柜的收拾着干荷叶,一抬头忽然愣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李稚等在铺子外,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他。

这风雨交加的,掌柜差点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谢珩每天都是卯时准时起的,秋天这会儿天还没有亮,他换好衣服走进堂屋,看见案上摆着一只花梨木盒,揭开看了眼,里面是一盒荷叶包着的桂花糕,还是温热的。

他想起昨晚李稚期待的眼神,明白过来了。

谢珩拿起一块圆糕点,递到嘴边尝了一口。过了会儿,他很轻笑了下,确实是正宗的京梁风味,很多年没有尝过这家乡的味道了。

脚步声传来,管家徐立春端着一盒文书走进庭院,他站在长廊下行礼,谢珩示意他进来。

徐立春走进来,把文书放在案上,他也看见那盒糕点,“他倒真是殷勤,从前是借着送书的由头一趟趟地往这儿跑,如今又改送起了糕点,这天不亮就来了,淋了一身的雨,怀中的糕点倒是藏得好好的。”

“你看见他了?”

“今早门房过来通报,我出去瞧了眼。”

谢珩见徐立春似乎有话想说,“怎么了?”

徐立春道:“本来瞧着挺聪明的人,贺老和大公子也喜欢他,是个有前途的。可如今这么看,别是把聪明用错了地方,读书人整日弄这些花花肠子可不是好事。”

“一个小孩子而已,没多大心思。”

徐立春闻声有点意外,他看向谢珩,笑道:“看来大公子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把东西放下吧。”

“是。”徐立春点了头,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他起身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谢珩一个人,他又看了眼那盒糕点,倒是也说不上有哪里很特殊,但确实意外的合眼缘。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说不太清楚,谢珩在道观中第一眼见着李稚就觉得那双眼睛很有灵气,后来见他懵懵懂懂地追着自己,还跑到谢府来,莫名觉得有意思。

《春时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写那篇文章时才十四岁吧,这么小的年纪能有这种才气确实难得,谢珩于是顺手照拂了下,其实换成别的年轻人他也会帮这样的忙,但回想起来,对那孩子他确实更上心些。

说来说去,大约还是合缘吧,他平时很忙,很少会花时间仔细思考这些不紧要的事,总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庭院中,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几丛瘦竹在风中抖擞着,他抬头看去,脑海中莫名又想起徐立春那句“淋了一身的雨”,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案上那盒奶白色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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