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汉阳之战(一)(2 / 2)
但战争又怎么会消失?
战争永远也不会消失。
副将阿兰月负责收编这支援军,他盯着其中一个抬头挺胸的小女孩看了多久,“你多大了?”
“八岁。”小女孩自豪地回答他。
即便是久经沙场早已心硬如铁的阿兰月都很久没说话。
金帐中,和克烈正与大京使者对话,语气神态镇定如常。持续多日的惨败令他不复往日的傲慢,但也没有就此沉沦在失败中,自从输给赵慎那一刻起,想要反败为胜的心就日夜折磨着他,听完使者宣读旨意,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皇帝的手书。
“再增援二十万人。”
使者听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数字猛的抬头,“大王爷……”
“清江、玉泉全部失守,古颜三兄弟战死,安铎不知所踪,如今只有科察城还在坚守,这是大京最后一道防线,身后就是王城,此时不压上所有筹码还在等什么?回去转告诸王与皇帝,我为周国而战,周国也当倾尽所有,我们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使者被他身上骇人的威压所震慑,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大王爷,帝国精锐已流尽最后一滴血,当初被征召的一百万人已是周国最后的底牌了!”
“征战而死,是人这一生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都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如果这场仗最后输了,周国不复存在,英雄的牺牲也将失去意义,所以回去吧,把他们全都带来我的身边,为我而战,为大周而战。”
和克烈回头望向走进来的副将,“你说呢,阿兰月?为了保护我们的子孙,为了守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汉国,付出一些牺牲并不算什么。”
阿兰月跪下向他行礼,和克烈伸手抚上他的头顶,缓缓道:“我们都明白,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历史只会留下胜利者的名字,失败的一方则被彻底扫入尘埃中,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也不能成为失败者。等战争结束了,阿兰月,我会分封你为金察国的王,你的母亲也能被追封为金察部的王妃,和你的父亲永远葬在一起,你再也不是没有父母的私生子了。”
阿兰月低着头很久,他是金察王的私生子,本无继承王位的资格,但他从不在意这些,在两年前,他还是草原上一位性情温柔的乐师、一个游手好闲的王子,两国开战前,他曾极力反对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并主张与南梁通商,以和平的方式共渡难关。
在全民好战的狂潮中,这种声音被认为是投降之举,为他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连他的父亲与兄弟都极其不齿于他的懦弱,一年后,他的父亲、叔伯、兄长、弟弟尽数死在这场战争中,作为金察部最后的血脉、一个私生子,他来到北地接替父兄的位置,并以一连串巨大战功迅速站稳脚跟,哪怕是氐人在一路溃败的大后期,他的指挥作战能力依旧亮眼,很快被和克烈提拔为副将。
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他终于对和克烈道:“我的忠诚属于您,我将为您与周国而战。”
和克烈赞赏地看着他,转而看向一旁仍在发抖的使者,“去吧,把我的话转达给诸王!”
自从前期大战输掉后,汉阳城已经被南国军队围了快两个月,赵慎依旧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氐人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从一条比一条紧急的征兵令也能看出来,恐惧还在不断加深。
阿兰月带兵在城中巡夜,他穿过遍地都是腐烂尸首的街道,看着那一张张肿胀变形的脸,恶臭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眉头紧锁,唯有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感,他一路地走,一路地看,最终来到破败的城楼上,对面是一片地势颇高的山坡,赵慎与南国军队就驻扎在那儿。
夜已经很深了,双方阵地都没有亮灯,好似所有士兵都陷入了沉睡,如果忘却战火,这一副画卷显得静谧而美好。
作为周国副将也是先锋,早在第一天与赵慎交手后,他心中就已经明白,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
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他们的对手是个神一样不可战胜的男人,氐人最精锐的十万王骑在最绝望时,曾想以命相搏拼最后一把,他们成群结队、视死如归地朝对方冲过去,结局却是瞬间蒸发,连反抗都没能做到,百年家底一朝葬送,剩下一群拼拼凑凑的老弱病残,拿什么去抵挡他?
阿兰月很少去想胜败的事,因为战场上不允许思考,只需要你去做,当然这本身很容易,战争是如何轻易让一个人在短短几日内就彻底泯灭人性,在他亲手杀掉第一个南国士兵后他就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当你置身其中,自然而然你就会化身野兽融入进去,这就是战争。
但她才八岁啊。
在这个年纪,她应该穿着鲜艳的跑马裙在月下的草原上跳舞,又或是骑着马儿与朋友在原野上追逐,但无论如何,她也不应该是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铠甲,踉踉跄跄地站在恶臭的战场上,喊着要为大王爷杀光南国人。
远方飘来一阵轻盈的声音,沉默的阿兰月被吸引过去。
“那是什么?像是从南国军营传出来的。”
“听起来像是胡笳。”
阿兰月道:“是玉笛,南国的一种乐器,可以随身携带,他们的将士在吹奏家乡的曲子。”
“是什么曲子,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悲伤,让人想要落泪?”
良久,阿兰月终于用汉话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赵慎站在山坡上,月下有风吹过他的脸庞,他闭着眼睛吹笛,身影在荒草中若隐若现。
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听着那动人的笛声,突然纷纷开始扭头。
赵慎也停下吹笛,睁开眼睛往前方望去。
漆黑的汉阳城里不知何时响起空灵而悲伤的胡笳声,一道又接一道,此起彼伏,还有些低沉模糊的歌唱声,辨不清是哪个方向,只觉得整座城都在黑暗中低吟浅唱,跟《采薇》一样,远征的氐人士兵也在唱自己那片梦中的草原,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世间的情本就能互通,那一夜,笛声、胡笳声、歌声,在遥遥相对的两片大营中不停地交织、回响,赵慎负手在山坡上听了一整夜,他心中知道,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