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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暗室一灯(三)(2 / 2)

火星被点燃之后,刹那燎原。

落薇惨白着脸,一把抓住了周楚吟的衣袖。

周楚吟借着烛光看去,发觉她的表情没有憎恨、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困惑,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只有哀求——只是求证。

周楚吟垂着眼睛,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哀求变成错愕的狂喜。

落薇松开?手,退了几步,后背贴在那幅《哀金天》上,她转过身来,抚摸那枚月牙形状的名章,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他竟然活着,他没有死,好好地活着!

周楚吟听见她跪在画前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泣不?成声。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润湿的手指将那枚名章摩挲成殷红的一片。

他问:“你便不担忧是我骗你?”

半晌,他只听见了一句。

“我早该想到的……”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身上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生过这样的妄念——她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他能从那个黑暗的地底、从宋澜的手下逃出生天。

穿过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甚至越过猜疑、忌惮和横亘的仇恨,完整地落回了她的身边。

*

叶亭宴推开了琼华殿沉沉的木门。

宋澜因落薇突兀消失之事气昏了头,磨蹭许久才从谷游山回京,回京之后又借口有疾,不?见诸臣。奏折堆在乾方后殿,早朝罢了三日?,宋澜烦不?胜烦,只好将叶亭宴召进宫来,共议对?策。

商议到?一半,他忽然开?口,叫他来搜琼华殿。

此次再?来琼华殿,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看向何处。宋澜遣他细细搜过殿中的每一寸砖瓦,若发觉不?对?,便立时回去报他。

朱雀穿梭在如今依然空空荡荡的琼华殿中,他们处事很?有分?寸,搜查时几乎没有破坏殿中的任何物件——宋澜也不?许挪动?,不?知?他心中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亭宴从殿中走过去,一路看见她惯常的一切,似乎能从中幻想?出这些年她活在这方宫殿中的模样。

她少女时的衣裙一条都不剩了,粉色白色几乎绝迹,柜中只有深色礼服,打理得并不?精心。

钗环虽多,分?门别类地整好了,可一看便知哪一顶冠是阖宫宴饮时需带、哪一根钗是面见外臣时的威压,她没有任何心爱之物,胭脂粉黛攒了许多,仿佛无心妆饰。

刨花水散发着幽幽的蔷薇香气,篦子油润光滑,大抵是最常用的东西。

宋澜先前似乎遣人来收过她的香料盒子,最常见的几盒已被收走,剩下的全是檀香和茉莉香片、海棠香片,还有自制的荷花香片。

她攒了满满的一柜子,却鲜少拿出来点燃。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看得心如刀绞。

走到?内室之前,元鸣见他被烛火映亮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大人……”

叶亭宴低声冲他吩咐:“不要叫任何人进来。”

这内室狭□□仄,他来过这么多次,竟不?曾仔仔细细地看过——为何要三家通拜,为何要将自?己?禁锢于?困室之中?佛珠一颗一颗摩挲得失却光泽,琴上甚至有泪瘢——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永夜?

心口微窒,他惨白着脸凑近了些,却发觉室中悬挂的画像镀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佛像不饰金箔,这却是为何?

叶亭宴伸手将那画像取了下来,铺在落满香灰的案前。

他回忆起,居化寺中,他似乎见过这样的画像——蹲在寺门前的老僧人?懒洋洋地对他们讲着如何从禁佛之地抢出佛陀画像,他们以金箔为饰,在画像上覆了三清真人?像,瞒天过海。

他双目通红,沉沉地落下泪来,手边片刻不停地搓着像边的金箔,甚至忘了叫人?递一把刀来。

揭开?之后,他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自己从前的画像。

儒、释、道三神之后,都是承明皇太子的画像,十二岁册封礼的朱明衣、远游冠,十五岁从许州归来的粗布麻衣像,还有十七岁征南境的战甲——这些年?来,她早已不?信神佛,跪在这个地方,只为了拜祭心中唯一的神祇。

两个密室早已空空荡荡,这三幅画像留在此处,是她刻意留给宋澜的挑衅。

叶亭宴端详着画中陌生的自己,含着眼泪笑起来,只是越笑,泪却越汹涌——这些时日?的假面相对?,怎会让他看不?清这颗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灼热的丹心?

他慌乱地将画像卷好,却无意间碰掉了桌上一枚小巧的木签,他俯身去捡,见那木签背面朝上,恰好是他从前写的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三日?之后的傍晚时分?,叶亭宴才从明光门中出来。

宋澜散了数千手下,在谷游山、汴城门,以及通往江南地区的渡口、北方的韶关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始终没有寻到落薇半分踪迹。

燕琅在前几日回到了幽州军帐当中,宋瑶风已照原定日?子启程就藩,尚未到?达,送行兵士都是他的人?,整个队伍中并无任何可疑之人?,除了死死盯着,宋澜也没有足够的借口逼她回京。

两日?之内,皇帝便被逼得喜怒无常,前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了众多夏蝉,在宋澜的寝宫之外鸣叫了一夜,他被吵得头痛欲裂,摔了手边的瓷瓶,下令将这些蝉全部捕杀。

叶亭宴在殿后遇见了朝兰,如今她已回到?了玉随云身边,张素无则被斥回了藏书阁——他跟着落薇的时日?不?长,在藏书阁与诸位相公有些私交,未遭宋澜迁怒。

朝兰长吁短叹,说娘娘嘱咐后,这些蝉她捉了好久好久,一直养在琼华殿中,也不?知?是谁将它们放了出来,扰了陛下的清静。

如今秋日?,哪来的鸣蝉?

叶亭宴霎时便想?得清楚,在林中遇见张素无与几个小黄门一同捕蝉,也不?觉得有几分?意外。

杀蝉之后,内廷战战兢兢,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无人?不?知皇帝近日十分不豫。这消息倒是暂未传到?前朝当中,而被逼了几日?之后,宋澜终于?决意在两日后复朝。

叶亭宴也终于得了些喘息之机,告辞出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出东门时一路小跑,仪态尽失。

裴郗照例来接他,一反常态,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叶亭宴正觉得纳罕,却突地听他说:“我将她放进了公子的书房。”

叶亭宴面上神色一僵。

渴望如此强烈,烧到?此时,剩的却是近乡情怯的颤栗。

裴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旁人?、尤其是不?许她进去,周、柏二位先生也反复告知?过我,可我实在不忍看你二人如此自?苦,殿下,她心中是有你的!”

叶亭宴攥着手边用以蒙眼的缎带,反复摩挲,既未开?口斥责,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轻笑安抚,裴郗抿着嘴唇,继续道:“或许是我多此一举,她进去之后也窥不破房中的玄机……”

“她只要进去过,一定会知道的。”叶亭宴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无妨,错之,此事你并未做错,正巧我也在想?,怎么才能对?她开?口,如今却是不必了……”

他忽然扬声喝停了马车。

“你先回去,请她出来与我相见罢……天□□暮,宋澜在我出宫前勉力入睡,只消避开?官道便好。”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反复思索过一般。

裴郗便问:“公子欲与她在何处相见?”

叶亭宴眼睫一颤,开?口答道:“汀花台。”

“汀花台上、金像之下,你去请她,我……等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