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病酒逢春(九)(1 / 2)
待宋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江面上的夜雾中?时,叶亭宴才?像是?泄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方才那一口气憋得太足,如?今乍然松懈,他又无意?苦撑,干脆顺着船壁滑坐下去,落薇随着他一同坐下去,懒洋洋地倚靠着,开口道:“还以为你心中多有把握,怎么如?今就没力气了?,难不?成方才?一击即中?的模样,是装给他看的不成?”
叶亭宴没有反驳:“惭愧,惭愧。”
落薇转头看他,轻声道:“这么多年来,其实你是?没有变的。”
叶亭宴一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嗯?”
落薇出神地道:“我方才看你,忽然想起了?从前,想起在许州、在荆楚,你只身闯营杀了?鬼教?头目,拼着得罪世家与豪商的风险开粮仓赈济灾民……那时候我瞧你,总觉得这世间不会有任何能难倒你的事情。”
叶亭宴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落薇应道:“是?啊,所以天狩三年?之后……我总是反反复复问自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死?去呢?他还没有时间履行我们从前许下的诺言、建立不?世的功勋,甚至没有死在战场中、死在为理想舍身的道路上,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会死?在宵小之徒的手?中??”
叶亭宴瞧见她的眼圈竟然先红了?,不?由得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温言道:“我这不?是?没有死?吗?”
落薇重重点头:“后来我重新认识了?你一遍,这才?发觉……你原来也是?个凡人啊,会迁怒、会猜忌,会心神不?宁、自我怀疑,也会方寸大乱,我从前只看见了你持箭退敌的模样,如?今却发现,你也会怕的。”
叶亭宴问:“你失望了吗?”
落薇抱住他,摇头:“我很高兴,你也不要……一直做英雄。”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同她?紧紧拥抱,刚想开口,又忽而在她?的裙摆处瞧见了一抹血色。
是?谁的血?
叶亭宴忽而回想起了方才常照口中的一句话。
“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
适才?他心忧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关键——这场预想中?的避退,本应发生在渡口处,她?顺着他的布置救下了?苏时予,如?何能带着这个人蒙混过关,顺利地来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澜在渡口处就截下了?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狭窄,遭遇伏兵的话,他们便走不?了?这么顺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对劲,从她?方才?开口时,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这个拥抱、这些言语,不?是?她?对他的安慰,而是一种寻求支撑的姿态。
落薇死?死?地抱着他,良久才?低哑地道:“他初来苏府时便寡言少语,纵然后来在科考中?一鸣惊人,也不肯领崭露头角的官职。他为人就是?如?此,从来不?肯叫别人觉得他施恩,宁愿被误会也不愿多发一语。”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测我们不?睦,从我第一次寻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就该拒绝我的。我不?会怪他,宋澜就算猜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独善其身罢了?,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叶亭宴道:“可你是他的亲人。”
“是?啊,亲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不?惜生死地潜在常照身侧,想为我们寻出他的破绽来,他已经……很好了?,只差一点点就会成功的,若非常照从前的脸已被毁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声音忽然发紧:“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
“当年?在暮春场,他打点上下之后,偏偏情难自抑,与随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那一面十分仓促,他只是?想将从前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赠予她。可偏偏就那样不?巧,玉秋实在那个时候去寻了?随云,发现她?不?在画堂,他便问了?侍卫,挑一辆朴素的马车将她抓了?回来,二人从街边穿行,恰好撞见阿霏。”
“随云在阿霏假死之后才想清楚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灭之事,她?早存死?志。兄长在常照眼皮子底下与她通信时便猜到了她的打算,从一起初,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刑场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没有闻出来,却还是?饮了?。”
叶亭宴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感觉自己的肩颈处洇湿了一片。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竟然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我。”落薇在他怀中?痛哭,“他告诉我,是?他们对不?起我、对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涤清朝野,重见河清海晏的一日,他们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都会心满意足的。”
他们在甲板上坐了许久,直至一轮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个人在夜风中?说了?许多话。
叶亭宴同她讲了自己的羁旅遭逢,他在幽州养好伤后,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顿了?江南官场,又顺着江南往更南处去,在路上遭遇过山洪、地动,还见过一次天狗食月……
讲百姓靠天吃饭,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灾逢旱便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吏横行,有人跋涉千里往京都告状,连城门都未能进去。
他拜访了?各地诸侯世家,为官吏出主意修堤坝、带着被强占土地的民众去应天府击鼓鸣冤,用了?三年?时间?,深深地投入到这片土地中?去。预备回京之前,他终于?回了?幽州,拜见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得知他没死时哭得涕泗横流,问他为何不?早些来见自己。
那时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猜忌和恐惧始终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认真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说她?在春祭时与民亲耕,遣燕家出京时亲自在高台上为将士们斟酒,压着宋澜和玉秋实的明争暗斗……他亲历过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读过,有几封还亲自写了?批复。
说完这些,又说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见叶家扶灵进京的三位公子,对三公子没有什么印象,倒记得宋瑶风红着脸送了?长公子——那位年轻英武的少将军——一枝月季花。
叶亭宴则想起她和他的父母亲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册封时的顶冠,被宋瑶风追着打了一顿;大哥从边疆上表贺太?子受册,随信捎来他幼时最爱吃的鲜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飘零,一半凋谢。
落薇见他伤神,抬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月。
从前的许多个夜晚,她?仰头看月,都不?曾想过还有与他“天涯共此时”的一刻。
同样一轮月下,宋澜提着手?中?染血的剑,颓然跪在乾方殿中?,抬头去看那尊被他摆在殿檐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脚边内侍的尸体,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
成慧太?后站在他的身后,眼见伺候自己多年的内侍被杀,面上却毫无动容,只是?念了?一句佛。此时,她?再不?见从前的疯癫之色,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子澜,吾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罢。”
乾方殿门外便是?禁宫深深的夜晚,常照沿着红墙,穿过黑暗静默的小道出宫。皇后被幽禁之后,宫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再如?从前一般森严,宫门竟然此时还大开着,台谏二院因着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等闲再不?敢置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