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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2 / 2)

“我听说昨晚你和安东尼奥在下榻的酒店里起了些争执?”

以尼尔森的精明,一定早就查清了前因后果,毕竟这中间还牵涉到安东尼奥从此失去对申海任何提案的一票否决权,昨晚安东尼奥携玫瑰上门赴约的细节肯定也已经放在他案头了。

沈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样:

“没有关系,只是个误会。还好已经过去了。”

“安东尼奥的行为确实对你非常无礼。”尼尔森顿了顿,语调带着亲密的安抚:“别担心,沈酌。我会去教训他的。”

教训这种行为,其实带着雄性声张主权的隐含意义,不用点破也心照不宣。

沈酌知道这时应该如何完美地回应尼尔森。甚至都不用直接回答,只要给予一个带着微笑、意义不明的默许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政治麻烦都可以交付于不言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酒店房间里,在这样孤独而狼狈的清晨,他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由衷的自我厌倦。

“不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情放纵自己,微笑着一字一字地清晰道:

“白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挺狠的。”

通话对面陡然陷入了静默。

沈酌怀着恶意等待尼尔森的反应,他甚至期待尼尔森控制不住地脱口问一句——“所以你现在跟那个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但足足过了半晌,手机里才传来尼尔森明显控制过的平静声音:

“是这样吗?那很好,感谢白先生的正确做法。”

彻夜压抑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发泄,但又有点意兴阑珊。

沈酌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您有其他事吗?”

“新建成准备储存进化源陨石的那个高压封闭仓,需要做最后的巡视检查,我想趁你在这里的时候完成。”尼尔森不愧是玩弄权术的老手,即便是山崩海啸的情绪都能竭力压下去,表面听不出太多异样:“地点在六十海里以外的圣卡特堡,如果可以的话,待会我派快艇去酒店码头接你,巡视完之后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今晚九点的晚宴。”

“我知道了。”沈酌淡淡道,摁断了电话。

他稍微洗漱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整洁正装,镜子里的面孔平静如深水,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丝毫端倪。

沈酌站在穿衣镜前,与镜中的自己彼此凝视。

他从小就长得很像沈如斟。

对于母亲,沈酌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但偶尔能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一点她存在过的气息。他们带着遥远的怀念回忆她生前的风姿,说她当年在国外大学讲课,犀利刻薄毫不留情,当场把二十啷当岁男生羞辱得嚎啕大哭,但阶梯教室仍然场场爆满;说她四十岁怀着孩子的时候,单手提着几公斤重的学术材料大步流星经过学校,半层楼人都躲在窗户后偷偷看她的背影;说她庆功宴上喝醉了,心血来潮对一个博士生许诺说如果对方能发sci就允许他摸一摸自己的手指,那人像打鸡血般拼出了一区,但沈如斟却在意外中身亡,那博士生在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她从未对尘世回头。

她一生不曾向下施舍过半分眼神。

沈酌很少去给父母扫墓,那毕竟只是一块大理石与两个骨灰盒,精神早已与物质一同泯灭了。只有那年HRG深陷瓶颈时,有天沈酌烦不胜烦,一个人开车去墓前待了会,结果碰见了那个传说中每年都会出现在墓前的外国男人。

两人互不干扰地安静站了会儿之后,那人突然主动开口,用英文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以后都不能再来了。”

沈酌礼貌地问:“您再婚了?”

那人似乎短暂地失笑了下,说:“我有癌症,就要死了。”

“……”

“我一直很想念她,你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明智是什么吗?”那人灰绿色的眼睛望着墓碑,缓缓道:“她从不曾对这凡尘中任何人施舍情意,因此得以恣意快乐,从未知晓分毫痛苦。”

沈酌没吭声,静静伫立在陵园的风中。

“你看上去很像她,孩子。”那人转过身,因为衰老和病痛而略显蹒跚,拍了拍沈酌的肩,“祝福你,希望你也能拥有如此的明智。”

淡青天幕下,海面吹来微凉的风,房间的窗帘轻微拂动。

沈酌无声地呼了口气,从立地镜前转过身。

他打好领带穿上外套,出了门。

走廊上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整个酒店笼罩在安静中,被派来接他的快艇还没有到。淡薄天光像一层轻灰的纱,将木板地面切割出暧昧光影,沈酌在路过隔壁房门时无声地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紧闭着,没有一丝缝隙。

远方传来朦胧的潮汐,这世上所有声色都化作了渺远的背景,只有心脏在胸腔撞击砰砰,越来越响。

他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关节悬在半空,离门板近在咫尺。

只要轻轻敲下去。

浮尘在空气中静静悬浮,时间仿佛化作了粘稠厚重的流体,在指端凝结成坚冰,窒息般的钝痛再次一寸寸爬上咽喉。

不知过了多久,沈酌缓缓地垂下了手。

在这异国他乡一家普通酒店,在这人生中风平浪静又毫不出奇的清晨,他终于清晰刻骨地意识到这件事,如醍醐灌顶、纶音彻耳,连灵魂都在剧震中泛出颤栗——

原来我此生并未拥有母亲那般的明智。

不远处楼梯传来脚步声,很快来到身后,是被派来接他的总署监察员,两个进化者恭敬欠身:

“SHEN监察,快艇在码头等您。”

“……”

那位传说中美貌绝伦又冰冷沉默的大监察官站在光影中,仿佛已然凝定良久,才转身走向酒店楼梯。

两位监察员都忍不住偷觑他的神情,却见他面容苍冷,平淡道:“走吧。”

身后房内,一门之隔,白晟面朝门板站着,右手紧紧握着门把。

每寸神经乃至全部意志都叫嚣着要冲出去,他只能用尽全身力量才能死死压住那冲动,以至于指关节都用力到变色。

直到门外熟悉的脚步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走廊远处。

“……”

白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陷入一片巨大的空茫中,许久才慢慢向后退了几步,坐在床边。

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双手十指用力插进前额的头发里,嘶哑地呼了口灼痛的气。

·

——嘭!

房门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烂了。

酒店走廊上,秘书脚步顿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值班守卫,后者无奈地做了个“SHEN监察”的口型。

“……”秘书明白了,心惊肉跳略退两步,不想在这时上去触奥丁之狼的霉头。

总统套房里,手机在地上四分五裂,尼尔森站在办公桌后,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撑在桌沿。

他深深埋下头用力呼吸,阴影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足足十分钟后那狂暴的愤怒才终于被勉强压平,尼尔森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尚未消退的血丝。

叩叩。

秘书谨慎地敲了敲门,轻声道:“总署长,中午要会见圆桌会‘主教’布里斯·托恩教授,专车已经在酒店外等候了。”

“知道了。”尼尔森沙哑道。

两侧景物从防弹车窗外迅速后掠,车内随行人员一声不敢吭,尼尔森面沉如水地靠在后座上,脑子里一遍遍反复回响那句话——

“白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挺狠的。”

他其实不该去会见那个什么圆桌会主教的,甚至连今晚的所谓颁奖典礼都不重要。他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立刻陪同沈酌飞往圣卡特堡,不管用什么办法,软的也好硬的也罢,把那个美人牢牢握在掌心,决不允许任何S级妄图来夺。

但那个姓白的狼崽在岛上。

全球媒体汇聚一堂,卡梅伦也将代表安理会参加典礼,时间与地点都太不对了。

尼尔森闭上眼睛,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错失了上次“白日梦”事件得到沈酌的最佳时机。而在事件过去后的那段时间里,他自己的状态也太不对了,无暇顾及万里之外的申海,这才给了那个白晟趁虚而入的机会。

内脏似乎随着车辆的微微颠簸而略微抽紧,是上次与荣亓对战还没恢复完全。

那次对战之后,尼尔森时常会陷入一种精神恍惚和自我质疑的状态。人们都以为他是重伤未愈,但没人知道在山谷决战的最后,那个叫荣亓的进化者在踏进空间隧道前,曾经满身鲜血喘息着笑起来:

“——你为了保住总署长的地位而浪费了整整五年时间,你知道进化者在这地球上的存在,其实是有时限的吗?”

当时尼尔森已经难以站立了,全身血流如注,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你说什么?”

“堂堂的国际监察总署长,排位第一的进化者,对自己种族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人类。”荣亓缓缓摇头,眼底闪烁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们这群蠢货,竟然到现在都没发现进化者的后代将随着繁衍被置换不同的等位基因,以至于几代过后,就会与人类产生生殖隔离?”

开始尼尔森没有意识到他的意思,但紧接着,生殖隔离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恐怖电流,瞬间劈进脑海:

“什……什么意思?!”

“五年前进化源刚抵达地球,沈酌就在第一时间通告各国政府立刻全面搜集陨石,迅速提出一系列铅罐高压封存措施,有效遏制了进化者人数增加。五年来进化源在民间几乎绝迹,全球同类的总量难以增长,即便新生进化婴儿的数量大于死亡同类的数量,也不过堪堪十一万出头。”

“HRG那些科学家们,一直在费尽心血等待生殖隔离的发生。”

荣亓自上而下望着血泊中的尼尔森,像望着原始星球上的蒙昧生物:“我们整个种群的S和A级加起来只有两千余人,生殖隔离一旦开始,高阶进化者很容易因缺少后代而走向灭绝,余下的低阶进化者也将进入种群瓶颈;基因库寡少,遗传漂变加剧,疾病横行致使繁衍困难,我们会毫无缓冲地进入族群数量负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