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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2 / 2)

“……”颜兰玉眨了眨眼睛,于靖忠莫名其妙看着他,半晌一伸手,把他从车厢里猛地抱起来:“别在那乱想!走,大使馆派直升机来接我们了,赶快回北京吃处分去。”

颜兰玉被抱着大步向前,突然挣扎起来:“不……等等!先等一下!”

他勉强滑下地,因为脚踝崴伤的原因趔趄数步,幸亏撞到正往吉普车里走去的周晖,就顺手扶了一把。只听颜兰玉轻声而急促地问:“这就要走了?能不能等我一下?”

“你干啥啊三闺女?”

“我想去一个地方,伊势山下有一块空地……”颜兰玉看着于靖忠,夜色中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圈微微有点泛红:“我很快,很快就回来。”

·

半个小时后,伊势山下。

说是很快,其实走过来很费功夫。山体已经塌陷了,坑坑洼洼的山路非常暗,于靖忠打起狼眼手电,才看见路面已经被横七竖八的枯树断枝盖满。

山径一路往下,最底部有一块被木栏杆圈起来的空地,隐约可见竖立着一座座石碑,但大多数已经在震动中被砸烂了。

周晖轻轻道:“……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楚河听见了,回头悄悄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于靖忠背着颜兰玉一路走去,周晖和楚河紧随其后。只见空地上的木栏已经完全朽掉了,一推就往下掉渣,于靖忠干脆一脚踹倒,走近前一看,赫然是一片墓园!

那林立的石碑都是墓碑,上面用日文潦草刻了名字和忌辰。有些棺木已经被震出了一个角,露出腐朽发黑的木材。

“还在里面,”颜兰玉小声说。

于靖忠恍惚明白了点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拍拍他的手,向墓园更深处走去。

这块空地不大,跨过几座陈年老坟,前方出现了一座相对来说不那么破旧的墓碑。一座薄板棺材从地里震脱出来一半,板材边缘开裂朽坏,白石碑身已经被震得龟裂,但手电光映出上面刻的字迹还非常清晰。

坟墓的主人叫颜荆。

颜兰玉挣扎下地,踉跄走上前,呆呆地看着墓碑。

黑夜犹如长河,永无尽头。风吹过墓园腐朽的棺木,带着古老的怨恨和哀泣,奔向远方月光下广袤的雪原。

颜兰玉跪倒在地,捧起土洒在棺木上。他大概是想重新把棺材埋进土里,但被震出的面积太大了,冻土又非常硬,根本无法掩埋这座冰冷的薄棺。

于靖忠缓缓跪下身,按住了他颤抖的手。

“不要……”他哽咽道,“不要这样……”

颜兰玉呆呆看着他,眼瞳深处有种深深的、彻骨的迷茫,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中,四处都是寒风大雪,完全迷失了方向。

“等我回北京后……”于靖忠喉结剧烈滑动了一下,声音听起来仿佛喉管里哽着什么酸涩的硬块:“等我回北京后,就派人来,把这座棺木运回国……运回国去安葬……”

“我们可以把他葬在家乡,埋在他出生的,最后都没能回去的地方……”

颜兰玉的眼底涌出泪水,顺着他白纸一样冰凉的脸颊,一滴滴落在地上。

于靖忠用力把他搀扶起来,望着月光下那座苍冷残破的石碑,深深鞠了一躬。再起身时他仰起头,感觉到火热的液体从眼窝倒流进鼻腔,那是他此生从未感受到的,极度酸涩和辛辣的滋味。

“谢谢……”颜兰玉轻轻地说。

于靖忠紧紧抱住他,像是从此再也不分开一样用力,甚至连彼此的心跳都透过胸腔,在一同起伏。

不远处周晖揉揉鼻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向周围看看,突然问:“你埋我的时候会哭吗?”

楚河冷冷道:“不会。”

“……喂!”

“你快死了的时候自己挖坑,顺便帮我也挖一个。到时候叫摩诃来填土,迦楼罗念经跳大神,差不多就行了,别矫情。”

周晖眨巴着眼睛看楚河,后者却目视前方,俊秀的侧脸在月光下一点表情也没有。

“……”半晌周晖才问:“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的。”

“不,不行。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但问题是……”

“这不由你来决定。”楚河打断他道,“甚至不是由我来‘决定’的,而是我一直以来自然而然的想法……你知道死亡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吗?”

周晖微微皱起眉。

“我们一直生活在地狱,但地狱并不是旅程的终点。更遥远的国度在神灵都看不到、听不到、感知不到的地方,那里终年是一片静土,永恒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光和声音,孤独的灵魂如浮尘般化作永恒,飘向远方……”

“那是死亡的国度。”

楚河侧过脸,清澈的眼睛望向周晖。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想和自以为喜欢的人一起永生,天长地久绝无尽头。然而后来才发现当初有多幼稚和愚蠢,精神上的涅槃重生比*上的还要痛苦一万倍。”

“最痛苦的时候我想,来一个人带我走吧,只要是个人就行。甚至有的时候也产生了妥协的念头,但又想到远方可能还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人,他在向我的方向赶来,我不能在他抵达之前,就先起身离开……”

“然后看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终于到了,幸亏我没背叛他。”

“……凤凰……”周晖喃喃道。

“我一开始觉得自己不祥,很怕被你发现,然后你再转身离开。其实当时如果你走的话我也不会上去追,因为真的是太恐惧了。”楚河顿了顿,带一点微微的自嘲笑道:“但是后来,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雪山神女的时候,突然那种怒火就压过了恐惧。我甚至都不记得是以什么心情跟降三世明王和雪山神女悍然开战的,只觉得无比的愤怒。直到后来被你带回不周山我才醒悟过来,啊,原来我竟然发脾气了,原来人在真正满怀爱意的时候,是会做出歇斯底里、毫无理智、又不自量力的事情来的。”

“那不是不自量力……”周晖嘶哑地否认。

“当时这么觉得呀。”楚河笑了起来:“我的感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扭曲的,患得患失,如履薄冰,自我压抑又嫌恶。我很回避去承认自己的爱意,因为那真的……太脆弱了,就像亲手把能刺死自己的刀抵到了你手上,如鱼上砧板,从此引颈就戮。”

“我从没体会过那种可怕的感觉。当年对释迦的盲目眷恋和依赖,明明那么危险,甚至随时有性命之虞,却从没让我有这种发现了自己死穴一般软弱、又无能为力、又充满甜蜜而不愿自拔的绝望感。”

周晖久久地看着楚河,终于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楚河想了一会,说:“应该是我第一次被释迦侵入六识,差点害死你,醒来后你全身是血的对我说‘没关系’的时候吧。”

他抬手在周晖胸腹间轻轻按了按,仔细摩挲片刻。

那正是当初周晖被凤凰攻击受重伤的地方,然而很多年前就痊愈了,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

“那句话是真的,”他微微笑道:“爱上一个人,就如同满身都变作了软肋,一触即死;又像是突然披上了战甲,从此所向无敌。”

周晖握住他的手,两人掌心紧紧相贴。

“但你是凤凰,你其实可以永远不老不死的活下去……”

楚河却摇了摇头。

“那里又黑又冷,”他说,“我想跟你一起去那个世界,为你我可以永远所向无敌。”

一轮明月渐渐西沉。

远处万里雪原,寒风呼啸,冰川之巅巍峨神殿。孤独的小凤凰终于抬起布满泪痕的脸,从虚空中微笑逝去。

更远一些的地方,地狱铁轮山万里绵延;孔雀明王站在血海悬崖上抬起头,大鹏鸟正张开金光恢弘的翅膀,从天穹翱翔而下。

地狱不周山,魔眼散发出的淡红雾气漫山遍野。

山顶上有一座小木屋,庭院草地石径,栅栏歪歪斜斜。

台阶边凤凰明王亲手种下的那一丛修罗花,终于在地狱亘古不变的风中,缓缓地摇曳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