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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1 / 2)

“你老豆怎么也没人管?”苏敏官问, “你家里还有人吗?”

林玉婵想起那个爬着耗子蟑螂的“家”,心情复杂。

她摇摇头,“只剩一个弟弟, 也走丢了, 看样子没找回来。”

她和自己“弟弟”素未谋面, 也谈不上有什么亲情羁绊,然而毕竟是个无辜小孩——别说小孩, 就算是条小狗, 摊上这么个一家之主也算倒霉,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林广福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坚持认为小孩被洋人抓去挖心吃了, 一提起来就痛哭流涕满地滚。

然而不管是林玉婵还是苏敏官,都是跟洋人打过交道的, 知道洋人也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不是西游记里的妖怪, 不好这一口。

“也许是被骗去卖猪仔了?”苏敏官沉吟,“你兄弟多大?”

林玉婵:“卖猪仔?”

突然记起, 那天赫德突击查税, 临走时莫名其妙地问王全, 可曾知道走私猪仔的线索。王全则犯愣, 说我们吃的猪仔都是乡下贩来的,不用走私啊。

此猪仔非彼猪仔。很显然。

苏敏官:“这两年贩猪仔的猖獗, 诱骗年轻后生去南洋赚钱, 实则禁锢人身,做免费的劳工。广州人家里若有男仔无故失踪, 多半是被卖了猪仔。”

他有些奇怪,问:“你在广州住, 没听说过此事?”

林玉婵惭愧地想,还真没听说过……

大清的阴暗面比她想的要丰富。她不解地问:“官府不管?”

苏敏官道:“开始拐的都是穷人,没人管;直到有富家子弟接连失踪,官府才开始查,但也没查到是谁干的。还有人说,卖猪仔的根本就是官府本身。这些年财政亏空,他们悄悄把流浪汉、死刑犯什么的卖到南洋去,开源节流……”

他总结:“所以,要是迟迟找不到人,也别报太大希望。对了,眼下你这副打扮,也要小心被人骗到猪仔馆去。”

他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对“骨肉分离”这种情景习以为常,淡淡安慰一句,不怕在人前显得薄情。

林玉婵苦笑:“谢少爷提点。”

路口分别,苏敏官翻了翻随身口袋,确认方才交接的文件无误,忽然眨眨眼,问:“你方才说,德丰行的炒茶作坊,无人值守的时间是……下月十日,对不对?”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

他都怀疑是计了,还跟她确认日期?

苏敏官耸耸肩:“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这人眼神敞亮,然而举手投足都像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穿他的意图。

她忍不住好言相劝:“敏官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洋人若真的偷学到了我们中国人的技艺,不出几年,闽粤的茶农茶商全都要饿死啦。”

苏敏官没想到她会挑明了说,低下头,微微一笑。

“阿妹,世界不同以往。”他过了片刻,才说,“靠严防死守是强不了国的。互通有无才能进步。”

林玉婵一怔。道理都对,然而说出来的时机不对。早了一百年。

她义正辞严地说:“理是这个理,但洋人晚一年知道这秘密,咱们中国就多一年的外贸银子。就算日后一定会有人告密,我也不希望是你。”

苏敏官冷笑:“我那么特殊?多谢抬举。”

于是便有了点话不投机的意思。林玉婵赌气想,自己何必多管闲事。况且王全已经安排妥当,他就算想当汉奸也当不成。

她于是点点头,意思是你好自为之。

苏敏官笑道:“阿妹,收货时回见。”

说毕,朝她拱手道别。

转身的瞬间,他眼看四下清静,飞快地拉了一下她的辫子。

“扯平!”

林玉婵一声惊叫,急回头,他无声大笑,掸掸手,扬长而去。

*

林玉婵这次成功完成“诱敌深入”的任务,回到德丰行复命。

王全对她的能力日渐信赖,左问右问,大致是问她苏少爷有没有上钩,会不会起疑。

林玉婵两头传话,两头都疑神疑鬼,各自请她将计就计,她已经算不清自己到底是几面间谍,心累之余,干脆摊手:“他就算起疑不来,您的生意也没损失。何必多虑。”

王全想想也是,转头去设计圈套——作坊的安保漏洞怎么卖破绽,里头的茶叶如何处理,炒制的记录该怎么伪造,“操作手册”如何修改,才能看似正常,其实缺德,再优质的茶叶都能给毁成药渣渣。

当然,作坊内外还得象征性地安插几个保镖,让他不太容易得手,最好等他得手以后,大呼小叫地追上一阵,方才显得“秘方”真实。

这些都悄悄的做,连詹先生他们都不告诉。

布置完毕,王全越想越得意,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幅幅图景:“汉奸”千辛万苦盗得假秘方,珍而重之地呈给英国鬼佬。鬼佬如获至宝,立刻扬帆起航,跑到印度如法炮制,当年阿萨姆红茶颗粒无收,阿萨姆公司即刻倒闭……

王全是生意老油条,当然知道这些美梦未必能全然实现,然而就算实现一两成,也是大快人心之事,足以让他在广州商界一鸣惊人,万人称颂。

王全眯起眼,得意地哼起京中时兴的戏曲《群英会》来。

“我有心放他回营门不锁……假意儿佯装睡和衣而卧,偷眼看仔细观他行事如何?……哈哈哈哈哈……”

*

林玉婵回到齐府,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管家征用去干活。齐安成齐少爷附庸风雅,从欧洲定做了一批西洋乐器,打算聘请乐师,组建广州第一个西洋乐队。

运来的有大号长号、大提琴小提琴,还有一个巨大的箱子,装在简陋的板车上,里面明显是架三角钢琴。

“推!”

府里的妹仔都是当牲口使的。林玉婵只能俯首甘为孺子牛,咬着牙推钢琴。

地上一个坑。她手上一震,眼看车轮跳动,那箱子就要往下滑,她细细的胳膊挡不住!

另外两只细胳膊帮她抵住了钢琴。车轮跳过小坑,箱子里传出嗡的一声和弦。

林玉婵转头一看,帮了她一把的那个妹仔圆圆脸,是小凤。

小凤不冷不热地嘲讽:“这么大个脚板,干活一点不牢靠,哼。”

林玉婵回敬:“臭美妞,干粗活还穿新衣。”

小凤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是用少爷赏下来的香云纱刚刚做得的,秋日里穿上正应季,肩头的粉笔印还没洗下去。

小凤怒视林玉婵,又看了看自己簇新的衣摆,忽然扑哧笑了,嘴里嘟囔骂一句,弯腰和林玉婵一道推琴。

管家见这两个妹仔居然还有说有笑,怒道:“贱婢!知道这琴多少银子吗?把你们论斤卖了都赔不起里面一根弦!”

林玉婵装聋,心里估算这琴拿到21世纪该值多少。

德丰行的生意江河日下,她亲眼看见账面上的巨额亏空。少爷哪来的钱买这么多原厂进口乐器,还万里迢迢的船运到中国?

大概是吃家底吧,她想。

可是齐老爷从发迹到现在也才十来年,又有多少家底可以吃呢?

*

此时秋意已经浓厚,等到慈禧寿诞之日,更是刮起台风,连日下了好几场雨,浇灭了广州显贵们“与主同乐”的兴头。

商铺下了门板,小贩提前收工。码头里浊浪翻滚,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船只相碰的声音。

即便是如此天气,还是有不少船只顶着风浪入港。

水上讨生活的人,容不得一丝怠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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