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2)
天地会会众也知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尽管疲累不堪, 但还是反应迅速,在发霉的佛像旁边推开一道小门,门后面捡起小刀。
同时惊讶地议论:“我们渡河的时候绝无泄露行踪, 官兵怎么会寻来?”
林玉婵心里一沉。不会是红姑吧……不对, 苏敏官对她一直隐瞒身份, 而且红姑划船的时候,江面上静谧一片, 不可能有船只尾随。
那门后居然连着个猪圈, 里面十几头呼呼大睡的大肥猪。众人视若无睹,在肥猪的哼唧声中快速撤退。
他们司空见惯, 林玉婵大跌眼镜。
这寺庙果然怪里怪气的。哪个佛寺里养猪啊!
苏敏官靠在她肩头, 被二师兄们的味道熏得皱眉。见她疑惑,微微苦笑。
“猪的谐音是什么?”他提醒。
林玉婵直接喷了。“反清复明”魔怔到这份上, 也……真执着。
官兵杀来之后, 这些肥猪没好下场。她犹豫片刻, 自作主张地开了猪圈门。
苏敏官微笑着看她胡闹,想必对这些二师兄也是忍耐许久。
他一面看, 一面分心, 认真点着撤退人众的数目。
他忽然轻声叫道:“等等, 少人了。”
他话音虚弱, 会众们忙着逃脱,没听见。
林玉婵立刻当传声筒, 高声叫道:“少人了!——啊, 那个假和尚呢?”
会党众人形貌各异,唯有那个假和尚光头锃亮, 十分突兀。会众们看得熟了,并不以为异, 但林玉婵穿越以来就没见过几个和尚,因此格外留意了些。
她这一说,好几个人叫了起来,停住脚步:“是啊,米和尚呢?哎,和尚!”
林玉婵想,看来天地会里也并不都是革命意志坚定的同志。大敌当前,有人跑得比别人都快。
但苏敏官想深了一层。他陡然变色,低声问:“你们被捕之后,官府有没有拷问过会众接头地点的所在?”
诚叔指胸脯:“当然一个字都不会说了!你看这疤——”
他也反应过来,脸一沉,骂道:“叼你老母,米和尚怕是叛变了!”
“不能走这条路了,必有埋伏。”苏敏官眼皮一抬,“从寺庙后身翻`墙走。”
众人立刻转向,诚叔冲林玉婵喊:“小神婆,别愣着,跟我们走!”
天地会成员恪尽“锄强扶弱”之纲,即便认为这小姑娘并非一路人,即便对她多有轻视,撤退时也不会丢下她。
翻过矮墙,就是大片滩涂河塘。海幢寺占地面积不小,河南岛又不像城里那么拥挤,隔着老远就看到官兵手里的火把,一队一队的精兵铺开了搜。
逃脱了的肥猪们四处游逛,不时绊在官兵脚下,引发一阵谩骂。
就连林玉婵这个基本没有斗争经验的,也知道当前唯一的出路,是化整为零,快速遁入乡野,不能和官兵照面。
有人抢到苏敏官身前:“敏官伤重,我来背你。”
不由分说就蹲下来揽他。苏敏官伤口都在胸口肋下,让人乍然一碰,眼前万花齐放,额头冷汗迸出,差点晕过去,挣扎着滚下地,死死抱住一棵树桩保平安。
林玉婵不忍,毛遂自荐:“我来。我知道他伤在哪里。”
如果有心人细琢磨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意义有三:都看光了;也摆弄过了;他自愿的。
虽然在此顾头不顾腚的紧急时刻,未必会有人真的去咬文嚼字,但苏敏官还是感觉自己的光辉形象受到了极大的摧残,眼神如刀,一刀接一刀的给她送去严正警告。
可惜天太黑,她没看见。
他咬着牙,委委屈屈的靠在林玉婵胳膊上,轻声指挥会众疏散。
“诚叔,你我带四人,故意暴露,拖住官兵,掩护其他人。”
林玉婵心里一哆嗦,压低声说:“你不成的!”
伤成这样,放到现代起码得立刻送医,至少住院一个月。
“阿妹,你来。”他恍若没听见,让她扶着,穿过寺院最后一道山门。矮矮的木牌楼不知有多久年头没人走过,摇摇欲坠地竖在一堆杂草灌木之间。一棵大榕树垂下无数丝绦,掩着一道细长台阶,穿过牌楼,止步于一道小河涌。静静的水流蜿蜒分叉,流入黑夜。
一叶小木舟系在岸边。
“上去。”苏敏官不由分说地命令,“这条水道直通珠江,两侧是农田。你找个稳妥地方熬到天明,等到摆渡营业,即刻过江。官兵只知这里是男会众的接头地点,不会料到有女仔,就算看到你,盘问两句,相信你也可以应付。”
林玉婵惊愕得失神。
“苏敏官,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腔怒火突如其来,把她的声音灼得微微变了调,“我又不会拖你们后腿!你那一群兄弟叔伯现在全是病残,多个帮手又不要你工钱!”
苏敏官冷着脸,刚才那些微的真情流露仿佛被潮水一并卷走,又变成了狡猾不可捉摸的行商小少爷。他双手按着她肩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用力推。林玉婵不好跟一个伤员角力,一步步退到船尾。
“林姑娘,一句奉劝:以后少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想办法攒钱赎身,找机会离开德丰行。你懂点洋文不是?若有难处,别怕找洋人帮忙——他们亏欠我们中国人太多,帮你一把,不是施恩,是赎罪。还有……对了,跟谁也别说你认识天地会的人。更别说认识我。就当我死了。”
林玉婵抿着嘴唇听着,忽然无来由地生出不详之感——这是“一句”奉劝吗?这絮絮叨叨的都快成小作文了!
她有点心虚,轻声问:“你们……有几成把握逃脱?”
苏敏官晦暗不明地一笑,一面后退,一面冷淡地说:“这么关心我?”
她脑子一热,瞬间就把那“一句奉劝”给忘了,冲动往岸上跳。
“我不能袖手旁……”
苏敏官蓦地举枪,指她胸口。
林玉婵举起船桨挡在身前:“……我走我走。”
他挑眉,撇转枪口,扳机一扣,火`药弹正中榕树干,只听一阵断裂脆响,榕树轰然倒下,砸断了朽木牌楼,堵住了羊肠小路,和周围的树丛灌木融为一体。
平静的声音从杂木乱草后面传来。
“林姑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