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2 / 2)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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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从江水里冒出头,大口喘气。
这跟游泳池太不一样了!江水冰冷浑浊,轮船侧翻的旋涡刮到她身边,把她往下拽。
好在有“洋水浮”——哦不,救生圈,英国原装进口,就算套只小猪进去都能稳稳浮着。
苏敏官从水中冒头,借着救生圈的一点浮力,抹开了眼前的水滴碎发,认真地看了看林玉婵苍白的脸蛋,确认没受伤,忽然忍不住笑了。
“总听船上人说,小寡妇胆子大,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他音量正常,但在江水滔滔声中也只算得上耳语,“这橡胶玩意这么小,寻常人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它身上。”
林玉婵心说过奖,救生圈这东西我还是挺熟悉的。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啦,想了想,认真言道:“因为我相信你呀。”
给小少爷随口戴个高帽,反正零成本。
他一怔,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然一头扎进水里。
林玉婵:“哎……”
至于吗,这么不禁夸?
轮船已经完全侧翻,死样活气地浮在江里,像一条入网的大鱼。
船上杂物在水面上乱飘。木箱、书本、衣物、还有厨房里的冷热食材,此时不分你我地混成一堆,随着水波,漫无目的迁徙。
苏敏官推来一扇船员宿舍里的木床板,又把救生圈拴在旁边。
“上来,”他强势命令,“水里冷。”
冬日的黄浦江美丽冻人。林玉婵哆嗦着嘴唇,乖乖被他抱上去。
由于惯性,不小心撞到他怀里。听他轻轻抽口气。
林玉婵赶紧离远点,自己掌握了平衡,问他:“伤口还疼?”
苏敏官绷紧了眉,忍过那股劲,才哑声说:“比你拿盐水冲的时候好多了。”
还记仇呢。
好在这里是江中,不是大海。没有汹涌巨浪,江岸也离得不远。
没多久,炮击声渐渐弱了下去,看起来战事进入尾声。太平军夺来那艘军船,很显然不太会用,放了几炮,随即被清军截住,转弯转得急,迅速倾覆,搁浅在岸边。
晨星淡淡,江边的水师民船察觉到火轮倾覆,也纷纷驶过来救人。
不少落水的船员乘客也找到漂浮物,也管不得什么位分尊卑、男女之防,拉拉扯扯的互相救援,嘴里叫着救命,拼命向外滩方向游去。
林玉婵左右看看,正想从水里找个能当桨的东西,忽然看到一个大木箱摇摇晃晃地漂近,而且那木箱上似乎伏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只是双手紧紧扣着木箱边缘,手指关节惨白。
木箱慢慢进水,他一点点往下滑。
林玉婵心中一凛,第一反应是伸手下探,试了试床板的吃水深度。
苏敏官事不关己地看着,淡淡评论一句:“女菩萨又要发慈悲了。”
她讨好地一笑:“要是这板子撑不住,咱再把他扔下去。”
苏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婵朝他坚决点头。
他生在鸦片战争的泥沼里,和《南京条约》同龄。他见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谨慎是本能,林玉婵特别理解。
她来大清才半年,三观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是让她在这里生活一十八载,她觉得自己肯定得变成资深反社会。
但至少现在,她心中还是残存着一些天真的希望。
顺性而为,无愧于心。
她解下救生圈上剩余的绳子,套住大木箱,一点点把人拉近。
苏敏官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叹口气,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把这个倒霉鬼拽到木板上,翻过身。
“啧,洋人。是那个海关收税的。”
林玉婵也惊讶,点点头,“赫德。”
堂堂四品顶戴洋大人,翻船的时候也不比别人幸运多少。
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脸色青白沉寂,像教堂里殉难的圣徒像。
不过林玉婵认出来,这木箱是他随身携带的、装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实轮船遭炮击的时候赫德已经在甲板上,很容易弃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开,这才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下水。她知道里面的文件都用油纸包好,应该没有损毁太多。
苏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几下,试了试呼吸。
“你看他印堂。凶多吉少。”
林玉婵简单“嗯”一声,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好像窜出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颗心突突跳。
不会吧不会吧,世界线不会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没记错,赫财神还有好几十年可活。1900年京城闹义和团的时候他还差点被砍死,后来还写回忆录呢。
如果就这么英年早逝……
海关无人,整个大清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苏敏官低声叫她。
“阿妹,有船来了。”
一艘民船,挂着两道帆,犹犹豫豫地挨近。有人双手圈在嘴边,大声喊着什么。
他们说的当地方言,林玉婵乍然听不懂,只觉得好像是问这里有几个受困的。
苏敏官却立刻直起身,高声回话。
“……此地有两个,其余勿晓得。”
林玉婵傻在原处。一波小浪打湿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么还会说上海话啊……”
苏敏官得意地回头:“我小……
“小时候学过。”林玉婵麻木地跟他同时说,“你小时候学的东西真多。”
他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忽然凑近她耳边,飞快道:“我娘是淮扬人。”
然后他扬手,抓住对方伸来的竹竿,攀上了那艘船。
晨曦明亮,照亮了桅杆上飘扬的一道旗。旗上的图案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下面绣着商号的名字: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