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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1 / 2)

苏敏官做事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林玉婵不是会众, 他冒然借她带绣标的衣服,让那掌柜的错认,等于自坏规矩。

只有她入会——哪怕是临时的, 才能享受这个“会员待遇”。

所以那一角钱, 她等于是临时租赁了天地会会籍, 交得并不冤。

而且还能限时退押金!这用户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婵胡乱想,苏少爷如此天纵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少也能混个纳斯达克敲钟吧?

林玉婵透过面前小笼包的白烟,用心打量对面的小少爷。

他面部线条柔和, 眉眼藏锋。当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是青涩而温润, 让人不忍打断他的孤独自处。

偶尔——只有偶尔, 他眉梢一抬, 精明凛冽,观者为之心寒。

林玉婵很庆幸自己属于他的“友方阵营”——如果是敌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会用什么招数对付你。

不过苏敏官显然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忽然放下筷子, 定定地看她一眼, 神色细腻。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苏敏官将自己的斗篷从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来。

他声音极低, 混在小吃摊的喧哗里几乎听不清。

“阿妹,我想请教——你不怕我, 也不觉我是逆匪败类,对各路反贼没一点忌讳。可我几次邀你入会, 你都推脱,仿佛唯恐和天地会沾上关系。”

林玉婵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该怎么答。

他观察得很敏锐。她确实是……不太敢跟天地会扯上关系。

她怕什么呢?

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兰鹤的人头,以及那颗头旁边的“天地会逆匪”几个字。身周是无数正在腐烂的尸体。天知道原先的可怜八妹是不是被这场景吓死的。

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她的震撼太深。如果说容闳对义兴有心理阴影,她大概对“天地会”三个字也有阴影。

理智上,她知道这些人属于朴素的革命者,自己应该同情和支持。

可实际上呢,在大清的日子处处埋雷,她一心只想好好活着,更不敢有任何主动作死之想法。

苏敏官还在等她答案。她苦笑:“害怕‘天地会’这三字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

他也笑笑,坦然点头:“一百年前天地会可吃香了。现在么,散场的戏台,无人垂青啦。”

林玉婵忽发奇想,借着一个小笼包的掩护,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想没想过,如果‘天地会’改个名,改成个不那么招摇的名号,你这发展下线的速度绝对能突飞猛进。”

苏敏官差点噎着,咳嗽一声:“你这是让祖师爷降雷劈我。”

林玉婵心想,有这想法的她又不是第一个。

楚南云不就另立门户了么?初见清帮,看起来挺蒸蒸日上的呢。

不过再一想,楚老板的下场,比起被雷劈也好不到哪去。看来冥冥之中自有赏罚公道。

她转而道:“又不必完全改名呀。比如,公开场合一个名字,私下里还是天地会的芯,革命的火种不变,只不过大家不轻易提而已……”

苏敏官轻轻皱眉:“你是说哥老会、潘门、小刀会、香港三合会……”

听到这些地摊武侠杂志里熟悉的名号,林玉婵差点背过气:“都跟你们是一家啊……”

他见怪不怪:“不然呢?”

“这样还是太张扬了,一听就是水泊梁山那种。”林玉婵仗着个临时会员的身份,一本正经瞎出主意,“要那种特别无害的、官府连注意都不会注意的、甚至会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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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义兴船行清晨开张。在门口商号下面的位置,钉了个小小的定制松木牌。

上书:“广东同乡会”。

没有落款。字迹朴实卓厚,看起来像个倔强小老头写的。

苏敏官丢下锤子,怀疑地上下看了看。

“有点奇怪。”

林玉婵作为唯一一个捧场的,笑着鼓励:“看起来特别守法。我申请入会,享受一下同乡温暖。那一角钱你留着吧。”

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吧,但她心里觉得安全多了。

以后再进出义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让旁人奇怪:一个孤单小寡妇,干嘛老往壮汉扎堆的船运码头跑呀?

况且苏大舵主手下的天地会分支,目前已经悄悄转型,“业务”也确实都比较合法——缴纳会费的老百姓们互相帮衬,互相照顾生意,谁跟谁有矛盾,组织上派人去评理……

林玉婵把这些事情总结一下,不就是个同乡会嘛!

虽然会众未必都是广东人,不过舵主都是粤籍,就稍微让他占个便宜好了。

当然骨子里还是反清的。有外省会众逃到租界,留宿、贿官、复仇,毫不含糊。

不过这已经不是主营业务,只是偶尔为之。大部分“同乡会”的普通成员,只要态度上不跟官府密切即可,也不必对此详细知情。

反清的骨干力量都死光了,幸存的接班人只能小打小闹,随便做点小本生意糊口这样子。

大清一时完蛋不了,只能先默默回血,恢复实力。

这是林玉婵的想法。

但苏敏官还是有点心里头过意不去,苦笑道:“要是在广东,前辈们恨不得每天睡前念一遍反清复明,哪容我这般不求上进。”

他左看右看这“同乡会”牌子,又似乎是自语:“若是能有一千五百两银子进账,我就请个醒狮队,风风光光在全城宣传一下。“

还念念不忘呢。林玉婵提醒他:“义兴招牌没法改。全国的天地会老乡都认这两枚铜钱呢。哦对了,容先生正在打听别的武装船运,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你且死心吧。“

苏敏官被她挤兑一句,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问她:“徐汇茶号表现如何?没给你把茶炒糊吧?”

他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看时间,撒腿就跑:“走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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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汇茶号作为专业加工商,服务齐全一条龙。清晨伊始,就有专门的力夫上门取货。不用林玉婵自己另找。

“层层外包”的确增加成本,但它毕竟方便啊。

林玉婵赶到博雅洋行。容闳还没起床。她没跟常经理寒暄两句,力夫就拉着车来了。

毛掌柜早就千叮万嘱,说这次的客户是个小姑娘,大家休要少见多怪——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人家懂行着呢。

力夫们心里虽然有根弦,但初见林玉婵的时候,看到她那单薄的身板、秀气的五官、朴素干净的小袄裙,还是有点不适应。

听她发号施令?她还不如自己家婆娘嗓门大呢。

但力夫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况且有工钱挣,没人跟钱有仇。

还是按要求将一箱箱茶叶装车。只是做得马马虎虎,眼里闪着不信任的光。

林玉婵也并不太介意他们的态度。观念扭转不是一夜之间能完成的。能指挥得动这些大哥她就谢天谢地。

不过,还是要严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些茶叶箱子远道船运而来,算不上结实。装车的时候捆三道,绕过县城走马路,不要颠簸。”

一连几日,她不厌其烦地叮嘱。

力夫们懒懒散散,斜眼看她,得过且过。跟当初德丰行用的那些廉价苦力一个样。

林玉婵忽然恍惚忆起去年自己空降伊始,也是这般混在苦力队伍里搬茶叶,冒着腰杆折断的风险,闭着眼,咬着牙,一点点试探自己的极限,自愿被剥削得一干二净,只为避免被立刻发卖的命运。

现在呢,她两手空空,跟在车队旁边“押送”,反倒像那剥削的人。

林玉婵心念一动,来到茶叶堆积的空场。

“难道还要我示范么?这样搬,不毁箱子,也不多费力气。“

她微微屈膝,深吸口气,大腿和脚跟用劲,稳稳地将一个箱子扛了起来,举重若轻地送到车上。

许久不做苦力,有点气喘,小脸胀红,肩胛骨被衣裳擦得火辣。

但力夫们已经无暇注意她的脸色,一个个张大了嘴,好像看见神仙,顿时肃然起敬。

“不、不得了……”

从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人!

莫不是有什么武功在身?

其实力气大的女人不少。街上常见前后背着两个娃、还忙碌干活的贫家女。但货物毕竟不是孩子,也不会长出双手双脚缠在母亲身上,运送难度比儿童要高多了。

林玉婵:“别愣着,我跟你们一起搬。”

当然,顾及自己的脊椎,她后来都是挑轻一点的箱子搬,只费力气,不损骨头。

但和她小小的身躯一对比,已然不成比例。

力夫们齐齐闭嘴,乖乖按照她的要求开始干活。

此时容闳起床,小洋楼三层窗户打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低头一看,吓得坐回床上。

“……大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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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徐汇茶号的炒茶作坊,林玉婵匆匆喝口水,开始监工。

毛掌柜虽然会偶尔来作坊巡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炒茶师傅自己干活。

只规定了期限和工钱,师傅们自然而然地凭经验,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做工。

纵然林玉婵给大家讲过自己的要求,人性`爱偷懒,她若不督促,师傅也不会百分百照做。

“张师傅,生锅够热么?”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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