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2)
小潘夫人——为了区分, 林玉婵暗自把需要攻略的文祥夫人叫大潘,她妹妹叫小潘——因为丧夫丧子,受到很大打击, 想从宗教里寻找慰藉。
这是小吃店的马大姐说的。也确实符合那些突然遭受打击的不幸之人的心态。
马大姐说, 小潘夫人找了各种流派的心理疏导:尼姑、道姑、神婆、甚至萨满……也考虑过西洋的菩萨, 只是由于“男女有别”而作罢。
但小潘夫人初来上海,未必知道此地还有女子教士。
林玉婵思来想去, 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就是给小潘夫人和奥尔黛西小姐牵个线。
只是牵线,不是劝人信教。况且奥尔黛西小姐并非豺狼。这个计划不违她的底线。
如果奥尔黛西小姐能受邀去小潘夫人府上, 她可以作为奥尔黛西小姐的通译或助手, 一同进入。
大潘夫人前来照顾妹妹,自然也住在同一府上。
林玉婵琢磨, 如果有缘得见大潘夫人, 她就能趁机进谏, 让大潘夫人请文祥重新考虑一下同文馆的事。
……好长的链条。
但她一个平民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官宦人家府上,貌似也没有其他捷径。
古代话本小说里常有“三姑六婆”潜进大宅作妖, 教坏小姐夫人的桥段。林玉婵反思一下, 自己走的是差不多路子, 属于三姑六婆里请神问命的“师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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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林玉婵平时在奥尔黛西小姐处刷足了好感, “劝慰寡妇”这件事又能充分满足奥尔黛西小姐的助人欲。林玉婵没费多少口舌,就成功地让花裙老姑娘点头。
“这真是上帝赐予的机会。我也想借机多认识一些上流社会的中国妇女。”奥尔黛西小姐端着下午茶, 优雅笑道, “你知道,她们只要皈依, 通常会带领整个府上的男男女女一同信教。有时还会影响她们的丈夫呢。”
林玉婵赶紧再次跟她澄清:“京里的旗人,对外国人戒心很重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她们对宗教的态度。您千万别显得太……嗯, 太……”
“急功近利?”奥尔黛西小姐收起天真烂漫的神色,目光转为睿智,和蔼笑道,“你看我像是急功近利的人吗?放心,亲爱的露西。不管世人对主的态度如何,我都会给她们带去同等的关爱。”
林玉婵略微不好意思。
她见过不少咄咄逼人、甚至不惜用哄骗方式拉人头的洋教士。
但今日,对奥尔黛西小姐,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你应该去做身洋装,小洛蒂,这样才像个正经翻译。”奥尔黛西小姐又热心建议,“这种臃肿的中式衣裙完全没有上帝的神圣感,一点也不端庄。真不知道海关那小子是怎么忍受你这么久的。”
林玉婵像哄朋友圈长辈一样哄她:“这是个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自京城,比较守旧。您穿洋装可以,我再标新立异,只怕把那可怜的寡妇吓着。”
“那……那你现在这身也不行。”奥尔黛西小姐固执道,“要做我的翻译,你起码也得穿着体面。否则中国人把我当骗子。”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一直属于“不体面”。林玉婵有点好笑,但也只能答应:“好好,我做身体面新衣裳去。”
奥尔黛西小姐像所有朋友圈长辈一样,耳根比较软,尤其是面对林玉婵这种看似无害的厚脸皮,被她哄两句,很快就妥协了。
“……哪天来着?重阳节是吧?那个可怜的寡妇要去佛教寺院烧香?哦这些可怜的异教徒,只会做些惹怒上帝的事……谢谢你给我在日历上标好,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精灵。”
“到时见,亲爱的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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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势低平,高地不多,唯有松江府内的佘山,海拔差强人意,且是佛教胜地。林玉婵从马大姐处获得消息,重阳节当日,小潘夫人会带人前往佘山普照寺烧香。
奥尔黛西小姐和她的“女通译”,要在佘山守株待兔,趁小潘夫人上香之时制造偶遇,然后迅速博取她的信任,获得入府讲经的机会。
林玉婵想,以奥尔黛西小姐的真诚和自己的口才,跟一个寻常官员太太愉快聊天应该不成问题。她虽是平民,毕竟并非大清原装,不会一见到官就生出“膝盖发软、口齿不清、思维混乱”的debuff。
自己的形象,好生拾掇拾掇,也应该会让人心生亲近,说不定个人卫生比官太太还好咧。
万一官太太真的油盐不进,她有奥尔黛西小姐做护盾,假洋人虎威,应该也能全身而退。
计划通。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奥尔黛西小姐提醒她,人靠衣装。她总不能穿一身搬茶叶箱的粗布裙裤去碰瓷。
平时林玉婵花费俭省,加之不想太招摇,衣饰都挑最低调朴素的来,暗色多,亮色少,穿得半新不旧,头面首饰能省则省,反正以她的审美,很多时兴的花里胡哨装饰还不如没有。
要是她穿着平时的日常衣裙去找潘夫人,估计会被她家下人当成卖包子的。
而且古人注重衣冠。衣服穿得不走心,很容易被认为是礼数不周,得罪人。
更何况,她是要想办法跟官太太搭话的。在大清朝,社会分层很厉害,如果官太太把她当成奥尔黛西小姐的女仆,根本不会正眼看她,她咳嗽一声都是僭越。
所以,至少要让官太太以为,她也来自一个出身良好的社会阶层。
也就必须有相应等级的衣服。
上流女眷整日不出门,穿再好的衣服也只给家里人看,林玉婵没机会参照学习。
好在她有个热心的毛顺娘帮着出谋划策。第二天,小囡放下手里活计,陪她逛了半日县城,选了各色布料和刺绣,找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女裁缝,量了身材。
林玉婵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虹口睡了一大觉,感觉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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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一边制定自己的“太太外交”计划,一边忙着铺子,生意不能荒。
茶叶加工流水线运转良好,弄堂大娘们再也没有闹出过乌龙,毛顺娘的“玉兔基金”也已经攒了一块零五分银元。
毛掌柜暂时还没察觉出任何苗头。
虹口分号的账面浮亏渐渐抹平。某次容闳读报纸的时候,还惊讶地发现中缝里出现了“博雅”的广告。尽管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已经是开了华人茶商登报宣传之先河。
容闳找个时间,特意来分号喝茶,笑问:“《北华捷报》什么时候开始给华人做广告了?我都不知道。”
“以前是没这先例。”林玉婵熟练地带他参观虹口分号,介绍如今的业务,“但《北华捷报》主编的女儿是我这里的下午茶常客。她和朋友们经常聊起报馆的种种。有一次她提到,一个夹缝消息的位置,本来都排版完毕,却突然发现那消息不实,只能撤稿,其他新闻都挤不进那个位置。我灵机一动,立刻跑报馆,现编了几行广告词,请他们见缝插针给塞了进去——救场如救火,他们也就懒得分什么华夷,直接给我付印了。
“先生见笑,这广告词是我卡着字数编的,您细读读,文法还有点不通呢,哈哈。”
容闳惊讶不已,对这姑娘的机灵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若不是时刻都把事业放在第一位,谁能有这么快反应。
“林姑娘,”他并没有立刻表示喜悦,反而叹口气,“你在这里辛苦了。”
为着常保罗那么点事,当初对她实在太过苛刻,到现在尚觉过意不去。
林玉婵看到他面带愧色,反而笑了:“容先生,您就不适合当资本家。真的无良资本家现在应该说:林姑娘,你因祸得福,有幸跟我合伙挣大钱,你应该感恩呀!”
她掐着嗓子学奸商的调门实在很逼真。容闳哈哈一笑,不再提这茬。
“林姑娘,我好后悔,当初跟你的合约是五五分账,并不是按月给薪。”
他当然是开玩笑。林玉婵也开玩笑:“我也后悔,当初就不该跟您提买茶这事。您瞧您都晒黑了,最近还能约到西洋姑娘吗?”
现在她跟他已经是合伙人,不是雇佣关系,说话更加没忌讳。
容闳气哼哼:“我当初在耶鲁,是兄弟会头牌单身汉。”
容闳又跑了两趟内地,整个人黑了一个色号,体格也结实了不少,说话嗓门也大了,不似当初那任人宰割的冤大头模样。
但他的气质仍然文质彬彬,像个儒雅读书人。随身的钢笔一直未换,那是耶鲁的毕业礼物,已经磨掉了漆。
林玉婵笑着评论道:“您要是现在还在耶鲁,估计能直接上场打橄榄球。”
容闳长叹:“一转眼,毕业快十年了。我的同届学友都已成为美利坚各界新星,我却还在这里庸庸碌碌,除了赚钱没别的成就。”
顿了顿,又给自己补刀:“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赚的。”
得,一不小心又提了个不开的壶。林玉婵赶紧转移话题,柜子里拿出《京师同文馆英话注解识字课本》——管赫德要的——拍在桌上,给他解闷。
片刻之后,茶桌上只剩下各种音调的“哈哈哈”二重奏。
“哈哈哈哈……”容闳上气不接下气,“误人子弟,误人子弟!这种初级课本,我闭着眼睛写一本都能比它强……”
可惜你连闭眼写一本的机会都没有。林玉婵心里默默说,在大清官场的常规操作里,这种机会只留给关系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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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前三日,林玉婵带着毛顺娘去县城取衣服,付了三两银子的尾款,有点肉疼。
……为了海关单子,忍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毛顺娘迫不及待地把衣裳包打开。
“老好了,就是我想的那样!姐姐你快试试!”
枣红色亮缎纹牡丹宽袖大袄,镶了繁复花边,滚了牙子,配云肩,肥而短,穿上行动颇为不便。下身是褶子细密的马面裙,色桃红,亦是花边繁复,镶数道绲边刺绣,整条裙子大约五斤重。
林玉婵不得不用力勒紧腰带,裙子才能不掉下来。
那女裁缝和女学徒都在一旁拍手:“夫人本是福相,着了这身极显端庄。这衣裳要配浓妆才压得住。要去庙里烧香啊,那定然把整院的女眷都比下去!”
然后教她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赠了几条同色发带。
林玉婵在镜子里一看,觉得自己平白年长十岁,确实……挺端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