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2)
林玉婵眼看那群官差远去, 全身毛孔都发热,第一个念头竟是后悔:
白“花钱消灾”了!刚才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多好!
她心跳紊乱了几下,抬眼看那嬷嬷, 又看看嬷嬷身后的轿子, 耳边仿佛敲起了喧天锣鼓, 把她震得头晕。
小潘夫人刚刚进了香,正是最有“好生之德”的时刻。
小潘夫人刚刚丧了子, 听到婴儿活命的奇闻, 心有所感。
于是,她下了山, 又回来了。
林玉婵告诫自己, 还不能高兴太早。
急功近利,反而欲速则不达。
小潘夫人脾性未知。就冲自己这一身的怪味, 贴身小衣若隐若现, 要是急急忙忙凑过去, 吓坏了官太太,就等于浪费这最后一次机会。
林玉婵冷得牙齿打战, 竭力平复呼吸, 对那嬷嬷说:“民女仪容不整, 气味不雅, 恐惊了夫人。况且那小婴儿已让人送去大夫处检查治疗了。夫人今日上香有福,这孩子今日活命有福, 和夫人真真有缘。若是……若是夫人想看, 改日我将她抱去贵府,夫人可以看个够。”
那嬷嬷高抬的鼻孔降下来一些, 大概是对她的应答颇为满意。
她招招手,一个丫环捧来一个布包, 远远放在地下。
“喏,一件披风。夫人赏你的。来的时候记得提前两个时辰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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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被周姨和两个女佣弄回了上海。当天晚上开始发烧。脑海里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金兰鹤前辈那挂起来的头颅,眼眶里爬满了肥蛆;一会儿是海幢寺里的猪,耳朵上挂着号码牌,冲在跑马场的跑道里;一会儿是齐安成少爷的钢琴,在义兴的仓库里自动弹响,奏着《国际歌》的高潮;一会儿是芦苇丛里的吴淞炮台,那里面支了一门巨炮,砰砰砰,空中飘着三十两一套的锦绣衣衫,被那巨炮一件件消灭……
她靠着这一年吃出来的抵抗力,扛了一周,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头脑慢慢回复清明。
只记得是周姨照顾她,请了个女大夫,天天喂她成分可疑的苦药。
昏睡被打断了。感到有人托住自己的后颈,陶瓷杯沿沾唇。
她哑着嗓说:“周姨我不想吃药……”
有人轻轻一笑,杯口反而又斜一分。满口清香。
是茶。功夫火候正好的武夷红茶。
林玉婵猛地睁眼。看到一双经络分明的男人手,指甲修得短而干净。
她差点背过气:“你怎么进来……”
“我来检查一下,我借出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苏敏官冷淡地说,“张嘴。”
不用他说。她狼吞虎咽地闷了整杯茶,口中苦涩略散,喉间一片清朗。
目光一转,周姨气哼哼地守在门口,见林玉婵醒了,开口向她诉苦:“不是我故意放人,夫人,他非说是什么债主,花言巧语,我没办法——喂,小伙子,看到人没事就成了,别老来了,我们女人家不要面子的啊!”
周姨还是很尽忠职守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本来是打算给这小伙子直接一个闭门羹——后来为何一时糊涂,放他进来,还屡次三番的放他进来,她自己都莫名其妙,觉得肯定是被下降头了。
苏敏官朝她笑道:“好啦阿姨,你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来过。”
他笑起来很是亲和。周姨不由自主点点头,觉得让他多待会儿好像也无伤大雅。
“毛掌柜来你这里取货款,见到一把将军锁,以为你赖账,找到义兴诉冤,我才知道你无故旷工。”苏敏官给她掖被角,轻描淡写地说,“阿妹,你该请个掌柜……或者,经理,助理,随便什么。否则生意都耽搁了。”
林玉婵烧才退,听他这么一句开场白,脑袋又往外冒热气,气喘吁吁问:“还有谁来过……”
苏敏官看着她好笑,眼神指指墙边书桌。那上面摊着几本账簿和日志。
“没多少事。已经都顺手处理了。我的风格可能跟你不太一样,你别有意见就是了。”
林玉婵如释重负,赶紧表态:“没意见,必须没意见。”
周姨见他俩果然三句不离做生意,心中疑虑才去,征求林玉婵意见:“药快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林玉婵小声哀求:“我不要喝……”
苏敏官朗声道:“有劳了。”
等周姨一走,他原形毕露,嘴角的商业假笑飞走,见她床边地面有个席子,干脆坐下来。
“丫环都跟我讲啦。”他居心不良地凑近她脸蛋,低声说,“让我闻闻还臭不臭。”
林玉婵气急败坏往内里一扭身,坚贞不屈地说:“离我远点!”
还有没有厕所味她不知道。她但知这几日没洗澡,没洗头,周姨只是每天给她擦个脸,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有时候附带擦个手和脖子。
还不让解衣服!穿三层!说怕着凉!
整个人快闷成北京豆汁了!
苏敏官逗她:“不成,我要关心一下我的股东。”
嘴上说,其实没动地方,眼看她惊恐地往床里面躲。
他更是乐不可支,转过脸,藏住那明显欠抽的笑意。
林玉婵拿个枕头闷脸上,跟他诉苦:“其实那天回来之后,我要是能泡个热水澡,什么事都没有……可耐不住几个人架着我,里面还是湿的,就用大毛毯捂着,还给我灌姜水让我发汗,呛都呛死……呜呜,我要热水澡……”
她的床高。苏敏官坐在地上,眼神只跟被褥齐平,只看到一个裹紧的小被子一拱一拱,像个小蜗牛,很是好玩。
他当然不会嫌她脏。当初她在死人堆里埋着,那副模样多不堪,只因还存着一口气,他不是也下手捞了出来。
当年的巨富独子,娇惯顽劣,洁癖莫名,床单上停过一只苍蝇都要嚷嚷扔掉,下人不小心碰了他的点心,宁可饿着也不吃。
而如今,这一双手也不知沾过多少泥,血和汗里摸爬滚打,跟船工兄弟共吃一碗饭。身上的伤,手上的茧,再怎么沐浴也洗不掉了。
他轻轻扯平她身下的土布床单,很淡地笑了一笑。
这第二种人生,暂时还没有过腻味。
换成以前那个稚龄的豪门熊少,若听说这个脏兮兮的姑娘竟敢从茅厕里捞东西,他定然会大发雷霆,命令这个妹仔再也不许在他面前出现。
现在呢,细想想那过程,只觉得很是心疼。
傻姑娘。
不过,听她中气十足,还有心思跟他斗嘴,看来是快好了。
林玉婵忽然细声说:“对唔住。”
苏敏官不解,笑问:“怎么了?”
“你给我挑的衣裳。”她郁郁地闷在枕头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很爱惜,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毕竟是他花时间陪她选的,被她毫不犹豫就给牺牲了,显得她好像很不上心,不当回事,枉费他的心血。
苏敏官哑然失笑:“那有什么。”
不就是套衣服。比这华贵的,他小时候都看腻了。
况且这三十两是她自己出的,她心疼自己的银子还不够,还惦记他的情绪。
林玉婵又叹气:“可惜你没看到我穿上的样子,真的很漂亮,也特别合身。我应该照个相的,唉。“
她说完才觉得这话太可笑。这年头就算是最新派的潮人,一辈子也最多留那么三两张影。谁没事天天照相。
苏敏官抚床单的手僵了一僵。
还照相,那么隆重。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
自己方才那句“那有什么”,就显得有点不走心。
他用微笑掩饰窘迫,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可以想象。”
说完,故意朝她那裹着被子的小身子打量几眼。看得林玉婵又气又笑。
“好啦好啦,离我远点。”
这时门扇响。周姨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走进来。
“趁热喝,啊。”
林玉婵呜咽一声,又徒劳地往床内滚。
“我、不、喝!”
她倒是不排斥中药,国粹嘛,有用没用都是个安慰。但她偶然听到给自己开的药方,里面好像颇有些不明昆虫和动物排泄物的成分……
这年头又没有真空包装和消毒,万一吃进去什么寄生虫卵,她这小命就完蛋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跟周姨作斗争,挺贵的药,能灌进去十分之一就不错,周姨连呼可惜。
现在见她又任性,周姨拿出做丫环的耐心,哄她:“这是千年老方子,大夫开的,不会有坏处。夫人病根未去,这药不吃,前功尽弃。”
苏敏官见这两人又要打仗,温和建议:“我来劝她。”
周姨狐疑地看看这小伙子,见他相貌堂堂,不像个占人便宜的混混,忽然心里产生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林玉婵寡妇可怜,以前也劝过她赶紧找个男人倚靠,不料被她噎了回去,还威胁扣月钱;
难道她口是心非,嘴硬耳朵软,这话终究是听进去了?
周姨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委屈,想起这小伙子方才为了进门,不屈不挠巧舌如簧跟她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一切解释通了。
虽然说闯人闺房有违礼数,但小门小户的,计较个啥。
自古以来,丫环的自我修养就是少看少听少问,一切以主人意志为准。主子要赶客,她跟着做恶人;主子怀春,她当红娘。
周姨笑眯眯说:“那有劳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推称还有事,走了。
林玉婵闻那味就恶心,哀求:“倒掉。”
苏敏官拉个凳子坐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姑娘双眸透亮,一张脸白里透红,血色宛然,倒不像是烧糊涂,像是被子太厚。
他板着脸,问:“你又要服西药?”
他还记得刚遇见她,快死的人了,脑子异常清醒,二话不说就要去教堂,死活不找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