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2 / 2)
“这小毛头先天不足,您和保姆都受累,我的一点心意,千万受着,算给孩子的见面红包。往后我会定期给这里捐款。”
银元是林玉婵从“天足互助基金”里拿的。她别的不要求,这小毛头以后绝对不能缠足,这基金闲着也是闲着,先用在她身上。
果然,德肋撒嬷嬷面容灿烂,两只眼睛精光闪烁,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推辞几番,还是收了,再不提“把小孩带回去养”的事。
林玉婵苦笑,心中叹气。
在大清朝养个娃果然不容易。哪有甩手一丢的好事。
起码比雇个奶娘、添双筷子、每晚自己起来唱儿歌强。
趁嬷嬷感激,林玉婵又趁机说:“不过,洗礼之后,能否让我将她抱出一日。我……嗯,需要这孩子帮我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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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顺利地将弗洛伦斯·林带离孤儿院,乘上了去小潘夫人府上的车。
洗礼其实很简单,到隔壁教堂找个当值神父,往水盆里蘸一下完事——当然那是从林玉婵的角度来看。其实每个步骤都有意义,她无暇弄懂而已。
这也更让她确定,德肋撒嬷嬷的所谓“洗礼花销”,其实只是个变相讨要财物的借口而已。
奥尔黛西小姐做了弃婴的教母,于是让她沿用了同一个名字。
林玉婵作为弃婴的救命恩人之一,得到的特权是给她选个得体的中文名字。她想了想,将弗洛伦斯翻译成翡伦。
嗯,好听。她给自己点赞。
值班的神父老态龙钟,有点糊涂,开始还闹乌龙。由于小弗洛伦斯后来一直全程酣睡,而且是睡在一个俊俏小少爷怀里,糊涂神父把他当成新晋奶爸,笑着问他:“恭喜恭喜,你姓什么?”
苏敏官忙着欣赏小娃娃,随口答了。那神父身边的书记立刻就要把“苏翡伦”往名册上写。
两秒钟之后,苏敏官猛省,赶紧自白:“我是来看热闹的。”
书记迷惑停笔。神父也询问地看着林玉婵。林玉婵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和苏敏官当一家子了。
也赶忙澄清:“我不是娘。”
神父一怔,糊里糊涂问:“那……那你们是来办婚礼的?传统的中式婚礼不会得到上帝的祝福,最近经常有人来补办……哎呀那该让我准备另一套文书……”
苏敏官剧烈咳嗽一声。
书记尴尬得脚趾抓地,赶紧拍拍神父,把前因后果又提醒了一遍。
神父捋捋白胡子:“哦哦,对,弃婴啊,那随便姓一个好了。让我来翻翻圣经……”
林玉婵生怕他翻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字,飞快看了苏敏官一眼,小声说:“苏翡伦挺好听哒。”
她心里的小算盘是,他捡个便宜闺女,以后生活费是不是可以他出了?
她可还欠着几百两债呢。
苏敏官目光微垂,对她这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很客气地笑道:“不敢夺人之美。我只是看热闹的。”
说着话,头也没抬,欣赏着娃娃的嘟嘟小嘴。
林玉婵:“……”
我出就我出。谁还养不起个孩子咋地。
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呢。
于是在孤儿院的登记造册上,多了一个弗洛伦斯·林,自动归了教籍。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茅厕里捞出的小紫人,以后将是一个温顺的黑衣修女,在某个育婴堂里照顾和她一般命运的小孩。
以林玉婵的标准来看,并不是最完满的职业。但她只想救命,不想安排别人的人生。
她谢过神父和修女,孤儿院领了个印号码的小竹牌,供日后探视用。
糊涂神父还在后面嘟囔:“唉,顺便办个婚礼多好,我难得起个大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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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寒凉,马路两侧的梧桐树被吹落了叶,金黄的落叶虚虚地堆在道路两旁,车轮碾过时簌簌发响。
林玉婵看一眼身边的保姆,轻声问:“大姐,礼数都记得了?”
保姆姓郭,三十来岁。林玉婵比对年龄,管她叫大姐。
郭氏虽出身底层,但被洋人雇来看护孤儿,大教堂也见过了,洋文也听熟了,自觉见多识广,拍拍怀里酣睡的小翡伦,笑道:“夫人放心。”
这种未满月的婴儿倒是好养,每天就是吃吃睡睡,很是安静。
只苦了保姆,隔一个时辰就得喂食换尿布,晚上也不能睡,眼周一圈黑。今日为觐见官夫人,脸上脖子扑了许多白`粉,倒像个唱戏的。
林玉婵已经提前通报过了,各项入府手续也齐备。当日在松江府看到的那个年老嬷嬷带人出来迎,张口就怪:“怎么拖了这么久!夫人天天念叨孩子呢!”
看见小翡伦,又皱起脸笑:“真有福相,不像个丫头,倒像个小子。”
林玉婵免不得一番客套话,给嬷嬷塞了一点见面礼。
好在不用再破费置办衣裳了。要进官夫人府上,身份高低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师出有名”。以前她的计划是扮洋人通译,那着装上必须向奥尔黛西小姐看齐;谁知阴错阳差,最后是托小翡伦的福才进的府,那她也就作家常打扮,干干净净一套水色衣裙,鬓间小白花,是个规矩且心慈的小寡妇。
小潘夫人也是寡妇。应该和她有点同命相连的亲切感。
入府路径曲曲折折,亭台流水俯拾皆是,虽然没有广州的齐府那样富贵泼天,但一花一草都显雅致。
尽管听传言道,这位小潘夫人那位英年早逝的丈夫刚调来上海没几个月,但府里已经布置得五脏俱全,每个角落都不随意。
林玉婵上辈子参观过一些园林,对此还不至于大惊小怪;郭氏已经完全变成刘姥姥,走两步就是:“乖乖!这个得值多少银子!”
花园内有八角亭,亭子外面围了挡风的轻纱,里面生了小火炉,依稀可见绰约人影。
两个坐着的,闲闲在吃点心。几个站着伺候的。
林玉婵心中一喜。姐妹俩都在。
领路嬷嬷不出意料地介绍,说一位是自家夫人,另一位是夫人的姐姐,丈夫是京里大官,嘱咐林玉婵和郭氏千万不可失了礼数。
轻纱掀开,林玉婵很规矩地行礼。
好在女人见女人,不需要什么跪拜磕头,别正眼愣看就可以了。
林玉婵低着头,微微撩起眼皮,只见两位夫人年纪差颇大,一个年近不惑,另一个不到三十,皆梳着复杂发髻,脸上扑得极白,衣衫款式果然比她在当铺里见过的更妩媚优雅。
姐妹俩气质差很多,其中大潘夫人穿着牙色滚边袍,满月脸上笑盈盈;小潘夫人则是尖脸,愁眉不展,一身素缟,发间饰白玉。
也难怪,姐姐嫁的是如日中天的朝廷大员,妹妹丧夫丧子,失却依靠,基本等于一生到头。
林玉婵还注意到,两姐妹虽是汉女,但因隶属汉军旗,都没缠足,两双绣花船鞋精美耀眼,能直接拿到百年后的“内联升”做镇店之宝。
林玉婵忽然无来由的鼻子一酸:太久没看到正常的漂亮鞋子,居然有点感动。
姐妹俩不知在说什么往事,小潘夫人正抹眼泪。林玉婵赶紧示意郭大姐将小翡伦抱过去。
小翡伦刚醒,正在试验自己的舌头嘴唇,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配合摇动的小手,凶残输出卖萌。
人类幼崽果然是解颐神器。尤其是,不用自己照顾的、别人家的幼崽。
小潘夫人转悲为喜,把孩子接过去抱,不太熟练地逗弄。
一边逗一边叹息:“这么可爱的丫头片子,谁舍得扔?真是造孽。”
说着眼泪又要滚出来。
大潘夫人寡言,此时也跟着叹息,说了第一句话:“愚民不谙世事,以嫁女破财,因此生女多弃养——其实报应都在后头,那溺丫头的,此后也多半生不出小子。《阅微草堂笔记》里不就有个故事,说那王知县家从此夜夜婴啼,一个小妾都怀不上了,可不是报应!”
马大姐的情报果然不错。大潘夫人真是个才女,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旁边丫环嬷嬷都跟着感叹。
小潘夫人又询问林玉婵发现弃婴的经过。
林玉婵牢记自己今天的“刘姥姥”角色,把当日的茅厕惊魂轻松诙谐地讲了一遍,去掉令人不快的细节,反而自嘲:“……后来还好有夫人赠的披风,我披着走了回去,那可真是狐假虎威,威风凛凛,路上还有人朝我蹲安呢!”
其实那披风也就是个下人工服,平平无奇;但拍马屁又不要钱。
小潘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又问:“后来呢?送到医馆去救了?”
逐渐入正题。林玉婵实话答:“被我托那个洋尼姑,送到洋人办的孤儿院去了……”
话音未落,两姐妹脸上同时现出惧怕的神色。连带旁边丫环都低声惊呼。
小潘夫人脱口道:“不是说洋人办育婴堂,都是取小孩心肺做药引的么!”
林玉婵:“……”
纵为京中贵女,对洋人的某些认知,跟烟鬼林广福也差不多。
她今天的任务,就是说服大潘夫人信任洋鬼子插手同文馆。看来是任务艰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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