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2)
林玉婵呆呆点头, 如同当头一闷棍,额角有冷汗流下。
这个操作她是知道的。早在广州德丰行做苦工的时候,她就知道, 广州茶商有公所, 负责协调价格。王全每天还派她跑腿, 去抄“开盘价”和“收盘价”,每天跑出她一身汗。
可是, 一样大宗商品, 每日的价格纵有浮动,也不过在几钱几分之间, 从来没坐过“三两到二两”的过山车。
难道是汇率突然大幅波动?
大英帝国像一只安安稳稳的巨兽, 蛰伏在极远的西方。只要爱尔兰没独立、女王没下台、拿破仑没打过英吉利海峡,英镑价值不太可能大幅横跳。
林玉婵低头盘算。自己从宁波港收来大批优质棉花, 本来就多掏了运费;孤儿院孩子们的薪水她付得慷慨, 不打算压榨童工。
本来她以为, 上海原棉价格是每担三两,这才有利可图;如果她以每担二两的价格卖掉, 再刨去郑观应的买办佣金, 那就基本上不赚钱了。
还不如直接把棉花留在宁波, 卖出每担一两六钱的价格呢。
……不止。这次常保罗从宁波回来, 告诉她,宁波港的原棉收购价有所回升, 汇率换算后, 已经达到每担一两八钱。
等于她辛辛苦苦,把棉花从宁波运到上海, 完全是反向操作,高买低卖, 一头扎进了价格的洼地!
林玉婵从包里翻出法语版的《基督山伯爵》,看着那一行行天书似的拉丁字母,给自己压惊。
许久,她合上书,默默弯腰,收拾样品。
那伙计过意不去,帮她一块收。
林玉婵谢了,随口问:“大哥贵姓?”
伙计反而脸红。从小做生意都是跟男人,没见过水嫩姑娘扛棉花。
“我……我姓邓,我……”
“邓大哥。”林玉婵甜甜叫一声。
郑大买办铁板一块,跟他话不投机,起码不能再跟他的手下结仇。
“烦你去跟郑老板说,我这些棉花,暂时不卖。”
邓伙计放低声:“姑娘是想找别家?小人好心提醒一句,不管是宝顺,还是其他洋行,都执行统一收购价,卖给谁都是一样价格。前日开盘价二两一钱五,昨日是二两一钱,今日是二两。回不去啦。”
那伙计推心置腹,不似扯谎。况且“开盘价”明晃晃在码头挂着,也没必要骗她。
“姑娘,小的现在去把东家叫出来,跟你签订单吧?再耽搁下去,价格还会往下掉的。”
林玉婵咬着嘴唇,一时间内心松动。
要么就赶紧出手?每担二两,佣金一成,虽不赚钱,起码不亏本。若明天价格跌到一两八,她真是哭都没处哭。
“对赌协议”还剩一年零三个月。
她低头,看到口袋里露出的《质量鉴定手册》。
孤儿院工厂如期开工。从胡二爷手里夺下的三个姓黄的小女孩,已经用双手给自己挣出第一枚铜板。
她去检查过。孩子们初试机器,新鲜如同玩具,干得效率十足。轧棉花是不费脑子的体力活,孤儿院还特特请了教员,在工作的同时,带着孩子们诵诗启蒙。
黄幺妹脚上的化脓伤口已经好了。中午开饭的时候,她健步如飞地去抢碗勺,跑得比谁都快。
黄大脚智力发育有点迟缓,不会操作机器,于是孤儿院培训她烧饭,顶替一个年老的厨娘。她经常忘记放盐,于是眼下孤儿院的餐桌上,像西方家庭一样,摆了盐罐子,大家按口味自己加盐。
满脸雀斑的小黄鹄,依旧小心翼翼的到处讨好人,每天都要确认几遍:“你们不会再把我卖掉吧?我现在干活很努力的。”
但最起码,敢说话了。有一次德肋撒嬷嬷还看到她蹲在墙角,用草扎出小猫小狗,跟它们讲话。
林玉婵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不是为了仅仅“不亏本”的。
至少……要给这些瘦弱的孩子,挣出个加餐的餐费吧?
她站起身,朝邓伙计笑一笑。
“让我回去想想。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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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担一两九钱。”
林玉婵拖着个箱子上台阶,有气无力地说。
“好啦,先不想这个。箱子递上来。”
楼梯顶端,一双刚健有力的手,接过她的衣箱,上几步楼梯,推进房间里。
“阿妹,”苏敏官又接过另一个箱子,微微笑道:“我这里有好消息。露娜的客运牌照办下来了,下月初一号就启航……”
“每担一两九钱。我亲自去码头看的。白纸黑字……郑观应果然没骗我……”
林玉婵累觉不爱地唠叨,用力托起另一个箱子。
苏敏官接过,回头看看她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眉毛尖尖一耸一耸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头一次客运,照例我会跟船,一个月左右……”
“前天还是每担二两呢!”她可怜兮兮地一跺脚,小嘴往下撇,“这价格怎么跟泄洪似的!郑观应就是一张乌鸦嘴!”
苏敏官不能忍,跳两级楼梯,一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揽住小姑娘肋下,往上一捞。
把她双脚腾空,直接提到自己面前,扶正脸蛋。
“阿妹。”
她吓得小小叫一声,总算认真看他一眼,脸色绯红,点点头。
苏敏官喜怒不显,盯着她,问:“你说那个郑观应,腰间挂着个很独特的坠子?”
林玉婵茫然点点头,“太极鱼平安符,怎么了?”
“那么阿妹,我今日腰间挂着什么?”
他冷冷说完一句,顺手一抄,挡住自己腰带侧。
林玉婵:“……”
那个太极鱼实在太抢眼了,不注意也难啊!
这瓶醋真是浇得莫名其妙。她想了想苏敏官平时的日常搭配,自信地答:“就那个可以装火镰的‘各路平安’小香囊呗。”
说毕,挪开苏敏官的手——
她面红耳赤。空的。
今日为了帮她搬东西,已经卸下了腰带上的零零碎碎。
她自知理亏,小声嘟囔:“原来丢了啊。一会我陪你去买一个,不心疼哦。”
苏敏官忍俊不禁,看她装傻也装得很努力,只好饶了。
“到时你来送我。”
林玉婵才记起他方才说的“客运首航”,各样信息这才各就各位,小声说:“恭……恭喜啦。我、我去送你。一定的。”
被将了这么一大军,她敢摇头吗。
苏敏官板着脸:“没诚意。看着我。”
她不好意思地抬头,正看到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鸦羽般的睫毛纤长,眸子里闪过丁点笑意。
他轻轻放开她身子,指尖划过她肩头,掸掉那上面一粒灰。
她浑身微燥,总算把那“一两九钱银子”抛到脑后,盘算一会儿,问:“十月出发,是不是会很冷?江水会结冰么?”
苏敏官总算听到一句关心之语,虽然问得有点业余,但……差强人意吧。
郁闷到这份上,还能给他个好脸色,他十分满足。
“别担心。我用的可是蒸汽轮船。”
他拍拍她肩膀,跳下楼梯,将剩余的几个包裹一并拎上来。
“放这里?”
林玉婵“嗯”一声,甜甜道:“谢啦。”
总算搬完最后一件。苏敏官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红包,塞她手里。
“恭贺乔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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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虹口毕竟有点偏僻。为了跑生意方便,更是为了能天天去原棉交易码头,林玉婵果断决定搬进小洋楼。
容闳在三楼的主卧朝向最好,他当初搬走的时候,就建议林玉婵接着住此处,每天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
“把二楼客房留给我就行了,”容闳摊派,“我的书本杂物,不要动,都堆那里去。”
林玉婵也就不客气,高高兴兴地道了谢。
学霸的故居耶,那风水不是一般二般,住进去是不是能涨智商?
以前没时间折腾,现在她总算下决心。于是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花钱请了义兴几个大哥当搬家公司,吭哧吭哧一个上午,清理出三层的卧室,把自己那点家当从虹口运过来。
大件家具、书箱被褥之类,让别人搬就行了。最后剩的几包姑娘家衣服鞋子、贴身物件,苏老板亲自拨冗,帮她提上去。
林玉婵不介意让别人动这些东西,他可有点介意。
包裹虽不沉,但跑上跑下,还是出点汗。
二楼楼板咣咣响,几个义兴伙计正在整理容闳那海量书籍,一边整理一边猜,过去那容先生囤这么多鬼子文书,到底是真能读懂呢,还是为装逼。
苏敏官脸上带着细微的笑意,环顾她那初成型的卧室,指点江山:“床放这里呀?我觉得放那边更好,冬天不吹风。”
林玉婵顺着苏敏官的目光看看,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捋起袖子,招呼苏敏官:“来,一起挪。”
苏敏官嫌弃地看一眼她那细细的小白胳膊,根本没理她,轻轻半蹲,一用力,木床转了九十度。
他脸不变色气不喘,一边拆她的被褥包,一边问:“棉花价格是怎么回事?你亲自去码头看了?”
苏老板总算关心起这茬。林玉婵瞬间又来了委屈,竹筒倒豆,一口气说:“当初宁波棉花价贱,上海价高,我让常经理从宁波收棉花;哪知十天才过,上海棉价跳水,宁波棉价倒回去了——你说我怎么那么点背呢!”
说迷信一点,简直像是老天爷在背后看着她,专门跟她对着干似的。
不仅是她。这阵子也有消息灵通的棉商,听闻上海宁波的差价巨大,下定决心,将囤在宁波的棉花运来上海,结果兜头就是史无前例的低价,把这些投机客全部闷杀。
林玉婵这两晚躺在床上都睡不好,闭眼就想:她没事转什么型,收什么棉花——安安稳稳炒茶多好啊!
她越想越悲催,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打算吹个风。
苏敏官:“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