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1 / 2)
维克多捂着脸, 惊愕而悲哀地看着她:“林小姐……”
虽然不是很疼,但他已然是十二分委屈,长长的睫毛掀动, 就差掉眼泪了。
林玉婵飞速环顾四周。维克多身后的洋人“老乡”都目瞪口呆, 大概从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中国女人。
对面的几十个汉口茶商也瞠目结舌, 目光中带了微微的敬畏。他们都不敢直接反抗洋人淫威,这一个姑娘却敢……
她收回右手, 攥起拳头, 傲然扬起脸。
维克多放肆惯了,今日上来就轻薄。若是在上海租界还好, 躲不过, 就当被泰迪舔一口;但这里是汉口。他当然不会想到,这种态度会给林姑娘带来什么后果。
刚刚被维克多拉到身边的那一刻, 林玉婵余光就扫过对面一群华人茶商。众人诧异之余, 看她的眼神, 仇恨中带着鄙夷,把她当成一个崇洋媚外自甘堕落的下贱货, 看得她心里发毛。
照汉口这种保守和彪悍并存的民风, 一会儿她走在路上, 不被臭鱼砸死, 算是武汉人民手下留情。
还好,这一巴掌算是宣告了自己的阵营。后头华人茶商群里, 忽然有人大声喝采。
“好!就该扇他妈的!”
“姑娘, 快过来!大伙护着你!”
“洋人又如何,你想当街强抢民女么?”
维克多身后, 一个俄国老乡指手画脚,愤怒地嘟噜舌头, 大概是骂她不识好歹。
巡捕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逮她。
林玉婵趁机跑到华人茶商群中,问那领头的小老板:“大叔贵姓?这些洋人做什么坏事了?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要是砸了他们厂里财物,小心事后被清算。”
全汉口数此处最臭。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排外风潮的台风眼。
这里的群架一触即发;总税务司大人恰好又下基层巡查,地方上自然不敢出任何纰漏,安全措施一层叠一层,闹得整个汉口都戒严清场。
她顿了顿,又悄声说:“这些洋人欠我情,我或许能帮着说合说合。”
反正维克多中文半吊子,基本上都是跟姑娘们学的甜言蜜语,什么你真美,我棒不棒,词汇量极其有限;其余几个俄国茶商貌似完全不会说本地话,她放心瞎编。
领头茶行老板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放下拖把。
一个外地来的黄毛丫头,突然插手他们茶叶公所的事儿。原本他们不屑一顾。但她方才扇洋人的那一巴掌,扇出了风格,扇出了水平,给她自己扇出了一点平等讲话的地位。
遂低声道:“免贵姓朱。昌隆茶栈。这些俄国人来汉口办茶厂,强行扩建、低价征地也就罢了,却在里面鼓捣不知什么妖术,日夜轰隆作响,冒出的黑烟冲天高,把此地的风水都破坏了!姑娘,你若真能降得服这批洋人,就去和他们说,让他们趁早搬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汉口人不似沿海那般软骨头,定要和他们死磕到底!”
朱老板身后,一群老少茶商也都愤愤点头,佐证这番话。
林玉婵费力辨别他的方言,听罢,哭笑不得。
“那是他们在用蒸汽机,不坏风水……”
一边说,一边闪念:机器炒茶?不赖啊!效率老高了吧!
“我们不管!”众茶商轰然大噪,“我们的茶,今年销量跌了三成!自古炒茶都是手工活,他们坏了行规,得罪了圣人,全汉口的茶叶都卖不出去!他们再敢用机器,我们茶叶公所不会善罢甘休!”
林玉婵默然,点点头。
“我去试试。不保证能说服他们哦。”
“有劳姑娘了。”朱老板感激一抱拳,“你去便去,但要小心那个黄毛鬼,贼眉鼠眼的一直在看你,别让他占便宜!”
说毕,朝后面一挥手,让大家暂时放下臭鱼筐,原地坐下歇歇。
对峙了那么久,还是很累的。
林玉婵笑道:“大伙还要做生意呢,耽误时间多可惜。不如留几个人在这,其他的赶紧回去上工吧。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钱呀。”
众茶商见她果然能与洋人沟通,迟疑着点头。
大伙被茶叶公所组织起来,跟这一伙俄商对峙冲突,一连耽搁数日,生意确实大受影响。
朱老板点点头。众茶商互相勉励道别,走了一多半。
巡捕见暂时闹不起来,也互相使个眼色,原路离开。
林玉婵走回顺丰茶厂门口,看着一群比自己高两头的毛子茶商。
维克多哼一声,别过脸不理她。
林玉婵冷笑:“你可以叫巡捕来抓我。汉口有租界,有工部局法庭。”
维克多赶紧回头堆笑:“林小姐,你不要把我想那么坏嘛。打是亲骂是爱,我懂我懂。”
笑话。赫德给海关职员开高薪,就是让他们专心工作,不许随便搞副业。真为这点风月之事闹起来,丢人现眼不说,维克多可舍不得砸饭碗。
当然啦,也因为林小姐凶也凶得可爱。换个面目可憎的中国男人跟他动手,维克多早把他送监狱去了。
林玉婵警告:“以后再当众离我六英寸以内,我还打。”
“好好好,以后我一定会确保周围没人再跟你亲热。”
林玉婵不跟他杠,挑了个长相不太凶的俄商,礼貌说道:“汉口茶商不欢迎你们使用机器。诸位最好想个办法,跟他们和平相处,这生意才能做得下去。不然,就算你们动用武力和特权,此处的民风诸位也领略到了,不会让你们安心赚钱的。”
俄商叽里咕噜,不太懂英文。维克多摇摇头,不计前嫌地当起了翻译。
“李维诺夫先生,我的远房表亲,”他最后说,“来汉口投资茶厂,雇佣中国人,慷慨发薪水,不知当地人有什么不满意。”
林玉婵失笑。“懦夫”在这儿呢。
她快速思忖。当地人认为“机器坏风水”,当然是无稽之谈。全汉口怕是没几部蒸汽机,传统中国人警惕一切陌生事物,自然对此没好感。
观念不是朝夕之间扭转的。往后几十年,修铁路、架电线的时候,民间依然阻力重重。
但今日……如果能让这些茶叶公所的老板们和平退兵,不再到处朝洋人扔水产,汉口也许就不会那么严格警戒了吧?
她想了想,对维克多道:“我能进去看看他们的机器吗?”
俄商李维诺夫身材高大,穿着至少三层棉衣,戴了厚厚的毛毡帽子,围着羊毛围巾,只露半个脸,手套厚似熊掌。本来是个壮硕威猛好男儿,生生把自己裹成一只北极熊。
这北极熊还一点不安分。在武汉冬季的冷风下,不住缩脖跺脚,十分给战斗民族丢脸。
毡帽和围巾之间露出一双粗犷的、警觉的眼睛。这双眼睛大概从没近距离见过中国女人,将林玉婵细细打量好久。
一个单薄清瘦的东方女孩,小得像西伯利亚森林里的松鼠,本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她寥寥几句话,居然说得这帮愚昧中国人走了一多半,口舌之利超乎想象。李维诺夫猜测,难道是个喜欢穿便装探访民间的贵族小姐么?
而且还敢随便打他们外国人!维克多居然忍了!
李维诺夫深知在东方社会,人情和关系的重要性。那个包裹得厚厚的大脑袋点了一点,毛熊般的眼睛里露出友好的目光。
“请。”
“慢着……”维克多在后头追,有气无力地解释,“她就是个做生意的……是你的竞争对手,别轻易让……”
小裙子一闪。林玉婵抓紧时间,已经溜进“顺丰砖茶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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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寻常茶厂作坊不一样。这俄国砖茶厂内,没有那些零碎的加工器具。中央三台硕大的西洋机械,是最显眼的设备。
几十个中国工人坐在角落里。外面有人闹事,他们乐得停工,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姿态很是中立。
林玉婵仔细打量这些机械:倒不是炒茶的,而是蒸汽水压机,将碎茶压成块状,制作成茶砖和茶饼——正是俄国人喜欢的样式。
这个李维诺夫倒是很会追赶时代潮流,来到原产地附近设立加工厂,然后直接出口俄国。还设计出了高效率的蒸汽机。林玉婵粗略毛估估,按照这些蒸汽水压机的效率和耗能,每担茶的加工运输费,总共不过六七两银子的成本,比她的“博雅俄国专供”还更低两成。
她忽然转向李维诺夫,笑问:“这样加工出的茶砖,运到圣彼得堡,每担至少可以卖到两百卢布吧?——嗯,我算算,约莫一百一十两白银? ”
李维诺夫一怔,不由点点头。
他来中国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加工商,原本就打算赚暴利的。没想到来了没几个月,这利润空间已经被人估了出来。
林玉婵悄悄伸手入包,摸到笔记本和铅笔,盲记下了这些数字。
汉口茶商扬言要砸了俄商的机器,理由是坏风水,证据是自从俄商前来设厂,中国人的茶叶都卖不出去了。
她现在算清楚了。这只是表象,并非本质。
这件事的主要矛盾在于,李维诺夫使用蒸汽机疯狂输出,加上作为洋商,本身拥有各种税收和运输上的特权,因此成本上大大低于传统华商。
导致他来汉之后,当地茶叶供给急剧增加,需求短时内不变。汉口是中俄万里茶道之始,买方大多是俄人,自然会青睐质优价廉、而且还是自家同胞的李维诺夫。
汉口茶商们无端业务缩减,能不生气么。
臭鱼烂虾算是很礼貌的。要是他们学某些美国轮船公司,直接朝竞争对手雇凶开炮,李维诺夫眼下怕是一头死熊了。
林玉婵上上下下观察着蒸汽水压机。李维诺夫在一旁等得焦躁,通过维克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