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1 / 2)
众人这才疑虑渐去。有个人认出来, 笑道:“这不是那天那个洋闺女么?你早说是苏太太的朋友啊,别一个人来!”
商会守则里有相关规定,在特定的时间段内, 可以邀请会外友商前来参观考察, 以便发展更多的会员, 每人每月有名额若干。
今日这康小姐虽然不是友商,但洋人嘛, 放宽点标准, 大家欢迎就是了。
于是都生硬地欢迎了几句“豪赌有度”,然后大伙回到座上, 可没心思聊生意了。
有人嘀咕:“这洋人小姐可真是不怕抛头露面, 屋里有男人,她也不害臊。”
有那略微熟悉外洋文化的, 笑答:“哪里会。他们西洋妇女啊, 巴不得男人都盯着瞧, 她的老公也不介意,觉得那是恭维他太太美貌呢!”
大家啧啧几声, 也就大胆往康普顿小姐的方向看。
当然碍着苏太太的面子, 也不敢看得太猥琐, 都做出一副欣赏的眼光。
那洋小姐果然花容灿烂, 朝这边几个大老爷们回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友商们通体舒泰,觉得今天真没白来。
同时心想, 苏太太真是人脉广结, 居然连洋人都能跟她交朋友。这要是每次来开会,都能有个洋姑娘做伴, 也是一大乐事。
林玉婵大大方方向康普顿小姐介绍:“商会现有九十六名商铺成员。理事长一位,正是不才在下。理事三名, 都是资深大老板。监事一位,现在是义兴船行的敏官代任。你也许记得见过他……”
“记得记得!”康普顿小姐居然小脸一红,捧心笑道:“又俊俏,又害羞,又温柔的南中国绅士,英语口音还很古典……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的。”
林玉婵莫名其妙心跳加速,大脑自动进入应战状态。
小少爷华夷通吃啊!这都大半年过去了!
不过康普顿小姐的第二句话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我猜他是你的追求者之一,对不对,露娜?”
林玉婵:“……”
英国上流淑女可真会说话。恭维了半天苏敏官,原来是在夸她。
还“追求者之一”。林玉婵虽然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但还是忍不住一瞬间的飘飘然,好像自己成了魅力十足的女神。
算是明白,康普顿小姐那么多塑料闺蜜,都是她怎么忽悠来的了。
不管是不是客气话,总之,林玉婵心情大好。
她故作神秘地“嘘”了一声,也用塑料闺蜜的口气,告诉康普顿小姐:“已经在一起啦。不过别人不知道。”
康普顿小姐大喜,比她还高兴,赌咒发誓:“不说我不说!”
自己闺蜜圈子的八卦都传腻了,头一次目睹活的中国小情侣哎!
康普顿小姐心痒难耐,连声问:“敏官对你好不好?你俩聊天是说汉语还是英语?你们去哪里约会?他会给你写情诗吗?你们有没有秘密订婚?你们、嗯、发展到……有没有……就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以商会的名义订阅英文报纸,”林玉婵指著书架上一摞《北华捷报》和《船务商业日报》副刊,熟练地介绍,“口译成中文,供中小商贩们了解最新资讯。减少和洋商交流时的隔阂……”
康普顿小姐脸一红,想起自己今日此行目的,依依不舍地咽下了胸中剩下的九百九十五个八卦问题。
她收心,专心听林玉婵介绍商会。
当林玉婵说到,商会有专门的信息渠道,汇总各港口商务快讯时,康普顿小姐激动万分。
“露娜,我可以参加你们的商会吗?一年多少钱?我肯定出得起……”
这样她以后就不愁没新闻写了!
化名E.C.班内特的业余记者,文笔不错,逻辑也可以,唯一的短板,就是长期幽居深闺,无法经常出门采风。
都知道中国人善于投机取巧,做事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们能搞到的新闻,肯定比西方记者的更多更奇特。
康普顿小姐眼前出现光明未来的一角,仿佛已经看到了《英国最伟大女记者》的传记封面。
林玉婵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康普顿小姐那装满吃吃喝喝下午茶的脑子,也突然转得如此灵敏。
她犹豫了一下:“商会能不能接收外籍成员,大家还需要商量一下。我一人不能做主。”
心里想的是,就算她提出来,此时多半黄。商会的宗旨本来就是联合华商,抵抗洋商的盘剥压榨,总不能让“敌人”渗透进内部。
虽然以康普顿小姐的身份,她对任何一个中国商人都造不成一丁点儿威胁。
好在康小姐也只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她忽然又看到不远处挂着的一张表格。
“这是当日各大银行汇率。”林玉婵介绍,“许多华商不懂换汇,跟外国人做生意时平白浪费时间……”
说得冠冕堂皇,貌似很为洋人考虑。其实是为了避免洋行利用汇率坑蒙拐骗。
“……另外,商会内部成员也会利用这个统一汇率表,互通有无,按照自己的需求,兑换一些货币。不必跑腿走钱庄银行……”
康普顿小姐像个误入圣诞村的小孩,左看看又摸摸,笑容无比满足。
有几个来华的外国女子,能接触到这么原汁原味、这么烟火气十足的,中国人搞的东西?
她结婚之前所有的下午茶谈资都有了!
林玉婵任她参观。
先前那丝绸商人老白,凑近轻声问:“苏太太,这闺女说的啥,我们都听不懂……”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答,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从大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门房慌乱的声音:“大家高抬贵手,我们是合法注册商会……”
堂中十几个友商齐齐站起来。
院子门大开,忽忽上百人涌入,三教九流老少都有,人人挥着拳头,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
“就是这个伤风败俗的商会!跟洋人学的东西,能有啥好?还有女人进进出出,不知羞耻!”
“呵,什么商会,我亲眼看到有暗娼出来进去,公然勾搭人!恬不知耻!大家把它砸了!莫让它坏我上海风气!”
有人叫得尤其响,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迸出,好似和商会里的人有杀父之仇。
围观者众。
一个乡绅模样的老者,看样子是众人领袖,正叉腰大喊:“依我看,这根本不是个商会!哪有女人在商会做生意的,这就是个野鸡淫窝!这是风化案哪!官府不管,咱们自己动手!砸了它!”
锄头铲子挥舞。门房吓得就要关门,被几双大手推开。
“砸了!砸了!”愤怒的民众喊出声浪,“把义兴商会砸了!”
不知何人传言,说这新开张的义兴商会,经常看到有女子出入,成何体统。当然,商人组织嘛,当然免不了应酬,也免不得有些桃色的娱乐;但普通人娱乐,都会找个堂子饭馆,关起门来胡闹;这义兴商会却公然豢养女子,谁知道那些商人去里面都做什么!
还抛头露面的宣称是女商人。哄傻子呢!
众街坊忍不下去。若是任由这种伤风败俗的商会在自家门口胡天胡地,岂不是教坏小孩子,带坏老实人,连带着整个邻里的声誉都毁了!
于是不知何人起头,浩浩荡荡,打算把这淫窝给铲了。
这种为民除害之事,莫说官府不管,就算管了,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教训一顿。法不责众嘛。
人群中倒是也混着几个天地会的老幺,有气无力地劝大家别冲动。但苦于事发突然,又寡不敌众,根本不敢真拦。
会馆大厅里,康普顿小姐听着外面声嘶力竭的喊叫,一下子面色苍白。
她第一反应是,这些人该不会是看了自己的胡乱报道,来找茬的吧?
听声音都是中国人。康普顿小姐自恃身份,不怕他们。
她提起裙子,匆匆往外走:“什么人敢如此胡来,我出去教训他们!”
“不。”林玉婵拉住康普顿小姐,坚决道,“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商会的事你不要管。”
“可是……”
“亲爱的,记得你的身份是记者?记者需要客观地置身事外,而不是热血上头,什么都参与。”
靠着这点歪理邪说,林玉婵把康普顿小姐哄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外头的暴民嚷嚷着清算女人。要是再让他们看到商会里有洋女人,那便是火上浇油,有嘴说不清。
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喊什么“揪出暗娼”,林玉婵也胆战心惊。
本以为自己在租界码头上已经小有名气了。未曾想,在寻常百姓心里,女子从商仍旧是个笑话。
骂辞一句比一句难听,不堪入耳的臆测隔墙传来,像一簇簇无形的口水,争先恐后往她脸上喷。
林玉婵心中喊着“免疫!”“反弹!”
鼻子不听话,气得一阵一阵的酸。
没人关心她“团结制夷”、“夺回定价权”的雄心壮志,没人在乎她在此处播撒多少心血。单单“女人”两个字,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茶房刘五慌慌张张,一边找东西顶大厅门,一边劝她:“苏太太——哦不,林姑娘,你是会中人,出事了小的担不起。这里我们支吾,你从后门赶紧出去,去船行躲躲!”
林玉婵慢慢摇头,小声吩咐:“我不走。你从后门出,去叫洋巡捕,叫敏官来!快!”
但是,这年头没微信也没汽车,苏敏官怕是还在浦东谈生意,真要赶来,不知得等到几时。
她不能跑。跑了就等于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