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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2 / 2)

——接着唠啊。

几个洋商自讨没趣。他们的夜生活确实排得满满。今日只是来赶个场,以为“瓜分义兴”十拿九稳,不过是签个字的事儿。

没想到浪费这么久时间,依然是原地踏步。

洋商内部开始分化。有人朝金能亨经理投去责怪的眼神,然后起身,礼貌说:“十点钟的室内乐演出,有谁一起去?”

金能亨气得鼻子冒烟。

他手下有一群任劳任怨的中国下属,可以因他一个口信忙得满城转;可对于洋人同胞,他也没法任意调遣。

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看着友商们一个个打退堂鼓,礼貌地向他暗示,下次做好准备再动手。

金能亨蓦然狞笑,叫来一个下属,低声吩咐几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他们西方人是靠文明礼貌发家的吗?

“苏先生,”他将苏敏官推进隔壁一间小小办公室,轻轻掩上门,“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准备的那些能让你变得富有的合约,那么我只能请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总算,”苏敏官心想,“图穷匕见。”

直接跳到这一步不好么,非得白费那么多口水,浪费宝贵的美好时光。

这些西人来华日久,也染上转弯抹角的坏毛病,干什么都得做足场面功夫。

他拿起桌上的英文合约草稿,扫了一眼。

“关于义兴船行股份无条件转让……”

没有刚才那些花里胡哨的“附股”、“加盟”、“合作”、“分红”……只有简单粗暴的“转让”——当然,给他点补偿,打发要饭的。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的轮船‘露娜’,在申汉航线上进行违法叛国活动。”金能亨的声音低低的,装出来的英国上流口音烟消云散,嗓子里挤出粗犷的美式音节,“苏先生,你好好想一想,你有没有命令你的下属,在途径南京的时候……嗯,夹带一些不该带的东西……”

苏敏官眼中笑意凝滞,指尖不自觉一蜷。

“……或者,人?”

金能亨笑着补充了几个词,深深的眼窝里射出冷光,满意地打量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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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号”帆船拥抱着水波,好似一首平滑的圆舞曲,有节奏地缓缓飘荡。

一艘艘中式帆船、手摇船从它身边驶过。有的船上传来低吟弹唱的声音,跟酒神号里的西洋乐声交织片刻,又迅速分开,仿佛无法相溶的水和油,各就各位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过,也不尽然。西洋管乐器经过刻意的声学设计,音量很高,传得很远。相比之下,那轻拢慢捻的中式丝竹,在铜管乐的侵略中步步防守,最后撤入小小的船舱,不复响于水面之上。

苏敏官沉默许久,手指用力,将掌中的合约草稿捏成团,轻蔑地丢进纸篓。

“友情提示,”苏敏官的声音懒洋洋,“诸位虽然不受大清国律法管辖,但据我所知,要想构陷中国人,也罕有成功,因为大多数地方官都不相信红毛鬼佬的说辞。当然租界工部局是向着你们的,但是租界管不着大清的事……”

一边说,一边大脑飞快地运转:不,不会有破绽。知情人都是靠得住的会众兄弟,整个计划从头到尾不留证据,船上、码头、货栈、船行总号,仅有的物证都销毁了……

他惯会伪装,眉毛挑起,做出一副又气愤、又窝囊不愿追究的神色,冷笑几声,起身推门。

金能亨拉住他的胳膊。

“你今天不应该去看那些中国人的吵闹戏剧,苏先生。”金能亨笑得欢畅,“你应该自己上台,想来会比那些戏剧演员更加专业。”

一张风尘仆仆的手写信,摔在他面前。

苏敏官伸手,金能亨却不让他碰,只是抽出信纸,得意地朝他晃了两晃。

“我有一位朋友,在南京附近,观测了露娜的吃水深度。”金能亨拖长腔调,念着信中内容,“嗯……从燕子矶渡口出发以后,一夜的间隔,它的吃水线高了一个刻度。而露娜——也就是密西西比号,旗昌洋行手中有它的全部船舶数据。通过换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在那一夜之间,你的轮船上凭空增加了将近三吨的重量。而据我所知,在那一夜,你的轮船并没有靠港,也没有人上船下船,更没有卸货搬货……”

金能亨的手指背上生着长长的汗毛。他得意地摇晃着信纸,苏敏官看不清备细。只能勉强读到抬头的寄信人地址——驻扎南京的常胜军大营某外籍军官……

苏敏官心里暗骂一句,然而胸中却本能地松了口气,一道沉重的块垒消失了。

他的自家兄弟,毕竟都是可信的。

问题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吃水线……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从决定搅这趟浑水的那一刻起,就没指望能全身而退。

他嘴角依旧挂着轻蔑的冷笑,两根手指将那信纸推开。

“几里地外,望远镜的惊鸿一瞥……金能亨先生,如果这也能用来当做证据,以您那位朋友的眼力和记忆力,为什么还蹉跎在一个下等军官的位置上呢?

“再者,对过往民船进行如此细致的观测,似乎并不是常胜军的日常惯例。如果别人问起,为什么单单对我的船如此关心,你只能如实回答,因为我们之间是竞争对手关系,你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义兴船行的破绽……而这一事实,毫无疑问,会大大削弱所谓‘证据’的中立性。金能亨先生,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一封真实性存疑、倾向性明显的信,会对我造成任何威胁呢?”

苏敏官幼时开蒙学英语,时日不长,但请的都是在广州居住多年的正统英国教士,学的是各种老掉牙大部头,说的是标准女王英音。他长大以后也没认真补过课,导致他的有些句式和词汇,反而会让新派英美人士觉得古典老旧。

对那些心态轻松的人,比如康普顿小姐来说,这种独特的口音是个可爱的加分;然而在美国暴发户金能亨经理听来,就两个字:装逼。

非常拉仇恨。

金能亨揣回信,拍拍手。办公室门打开,一个孱弱发抖的人被推到他面前。

苏敏官脸颊涌上血色,耳廓上泛起应激性的淡红。

他微微屏住呼吸,轻声说:“金能亨先生,你们这‘华人止步’的牌子真是纯属摆设。”

这是个衣衫褴褛的矮小男人。说矮小也不准确,因为他有很严重的驼背,让他时刻深深低着头,好像心虚一般,不敢往上看。

苏敏官并不认得他。但从他的发型气质来看,无疑是第二批从南京城内逃脱的太平军难民之一。

“这个驼子,跑到一座乡村教堂,宣称他信上帝,请当地教士把他带到外国去居住。而那位教士,恰好是我的熟人。”金能亨鄙夷地看着那人,“苏先生,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位军官朋友,会专门盯着你的轮船了吧?”

苏敏官慢慢点头。

人心隔肚皮。这个人为了逃出南京,为了谋得一个活命的机会,显然挤占了两个妇女儿童的名额。本身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徒。

然后,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又或许是在洋人教士的哄骗之下,选择了出卖曾经救他的义兴船行。

“我猜,”苏敏官不再看那个驼子,对金能亨说,“这便是指控我的‘人证’了?”

驼子奋力抬头,小声嘟囔:“苏大侠,老板,小的不是有心……洋人说他们要跟你合作,是、是朋友……小的糊里糊涂就信了,就告诉他们是你救了我们……他们对你也没有恶意,真的,他们对小的保证过……”

苏敏官半闭眼帘,盯着他的驼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里。蓦地漏出寒意。

然后春水合拢,他忽然笑了,拍拍那驼子肩膀,大度地说:“你是拿钱买命,咱们钱货两清,风险我担着。我不怪你。”

做过买卖的都知道,在仓储、运输的过程中,不论多么认真小心,不论拣选的货物多么新鲜结实,假以时日,也必定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坏掉烂掉、破损丢失、卖不出去。

这一部分便是货品损耗,只能减少,不能根除。要记录在成本之内,进货出货时都要考虑到。

眼前这位食碗面反碗底的驼子,毫无疑问,就是救人计划中的“损耗”。

金能亨听不懂汉语,听着苏敏官和驼子对话的语气,兴奋地猜测:“你承认了?”

苏敏官不答,走向门口,一边用他那很讨打的女王英音说:“如果金能亨先生觉得这些人证物证就可以令我的船行陷入万劫不复,那你不妨试试,就当是为了学习大清国司法系统,交个学费。”

金能亨看着他那淡定自然的神色,陷入了一瞬间的自我怀疑。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难道是驼子说瞎话,他的军官朋友眼瞎了?

不,不可能。这个飞速成长的华人船行有太多的神秘之处。苏敏官绝不是那种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那种人。那么多中国商人都在规规矩矩的苟且偷生,凭什么他能后来居上、引领风骚?

洋楼外面的大街上隐约传来锣鼓声。散了场的戏班子招摇过市,小孩子嬉闹追逐。华人巡捕也沉浸在过节气氛中,很不走心地驱赶两声,然后似乎是加入了热闹的队伍,催促那收工的戏班子:“唱一段!再唱一段!”

金能亨被这些噪音弄得耳鸣,招手让仆人进来,从纸篓里捡出那份揉皱了的合约,铺平摆回桌上。

“既然苏先生这么想挑战一下洋行的法务实力,那我们也可以给你上一课。”金能亨眼角闪出阴险一笑,“你有两个钟头的时间细想——我在巡捕房的熟人已经收到我的口信。等到午夜钟声敲响,他们便会包围义兴船行,翻开每一块地板,找到每一件可疑的证据——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那时,你的员工下属们应该还兴高采烈地留在苏州河中,欣赏那可笑的中国戏剧吧?”

苏敏官脸色微变:“这不合法——”

“本人刚刚竞选成功,成为工部局董事,并且主持修改了相关法令。现在它合法了。我可以命令巡捕在任意时间搜索可疑的中国商铺。”金能亨露出胜利的微笑,“从义兴船行中得到的任何证据,我会让人统统呈给大清政府,并且拿回丰厚的赏金。如果你不愿看到这一切发生的话……”

他指了指桌上那皱巴巴的文书草稿。

“现在我要和朋友们去欣赏音乐演出了。”金能亨将一支钢笔撂在桌上,“苏先生,随时欢迎你的加入。”

金能亨转身,矫揉造作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大步而走,留下一道敞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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