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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2 / 2)

林玉婵蓦地站起身,手掌按着桌面,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

苏敏官:“那时候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光义兴内部就……”

“可轮船最终开到了港,并且成为义兴船行的创收功臣。”

“这次不一样……”

“苏老板,我并不是想复制你的成功路线,只是想负责任地对我的股东有个交代。既然已有机器运输的珠玉在前,你为何还坚决不信任机器制茶的前景,我不明白。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说服你的机会,而不是闭目塞听,用退股来威胁我。”

她一口气说完,立在那个坏了一半的遮窗竹帘前,透过竹帘间细细的缝隙,虚望着外间店铺,一呼一吸,平静心绪。

就这鬼态度,还“下次补上”?想得真美!

苏敏官被她连噎三句,终于盖熄酒精灯,取下单片眼镜,也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离她二尺站定。

林玉婵感到他的目光扫落在自己头顶。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顺着脊梁往下捋,肌肤莫名紧绷起来。

跟自家员工你一句我一句对线,她不紧张;跟各路顽固的股东大爷据理力争,她不退让;直到今日苏敏官也跟他针锋相对,她才突然感觉到一丝疲惫和不甘,心里炖出一锅浑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咕嘟咕嘟冒着酸楚的泡泡。

“不是威胁你。”苏敏官轻声叫她:“阿妹。”

一根手指没碰到她,但这声音仿佛把她从后面抱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为了那艘轮船,我几乎满盘皆输,狼狈的一塌糊涂,你也记得。”他说,“你刚刚吃下德丰行,博雅的账面上没多少银子。你自己的积蓄已经漂洋过海,换了几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羊皮纸。如果你再有巨额亏空,你只能像我一样到处借钱。而今年的买卖不好做,年景比买轮船的时候糟糕得多,谁手头都不宽裕。

“阿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论做买卖,我比你起步早些,到现在为止还没破产,你可以觉得我很厉害,但你莫要把我当标杆。我只是运气好点罢了。”

他的气息流淌在她身后,带着很强的警告的意味。

林玉婵快速自省。她真的在把苏敏官当标杆吗?

以至于她深信不疑,他能做成功的事,她踩着前人的脚印,一定也能有惊无险……

而苏敏官以一种温柔而无情的口吻提醒她:只怕你没能复制我的成功,反而复制我的失败。到那时你怎么办?

林玉婵转过身,认真注视着对面那双审视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标杆。她心里说,你是我要跨越的障碍。

只有扛住他的质疑,她的计划才算得上稳妥。

她心平气和,说:“这次不一样。我不需要去外国银行贷款。我有现成的投资人。”

“那位郜夫人么?”苏敏官步步紧逼,问,“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林玉婵:“我亲自陪她取出五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这钱到你手里了?”

林玉婵坦然点头:“我说服她,一部分自留,日后找可靠钱庄生息;一部分投资博雅。她决定投我三千两。这三千两银票眼下在我的保险柜里。”

苏敏官眼角闪过一丝讶异之情。

但他继续追问:“她反悔怎么办?她是官,你是民。”

林玉婵知道苏敏官只是在查漏补缺,她不能以“信义”、“直觉”之类的词来搪塞。

她笑笑:“如果所有股东同意,我明天就去铁厂交定金,让她悔不成。”

“如果你的生产线全部亏损,剩下的那点银子不够你烧三个月。你如何向官太太交代?”

“我们签的入股协议里,并没有约定回报和分红。她自担风险。”

林玉婵答出这么一句话,顿觉自己好无赖。

不过,若苏敏官最坏的设想成真,她真的亏得血本无归,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以无赖的嘴脸来面对郜德文。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考虑到。

苏敏官狐疑地看着她。

那意思很明显:真到那时候,你无赖得起来吗?

还不得割肉饲鹰,宁肯自己咽苦果,也不能让朋友血亏?

她最后小小声,说:“义兴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值多少钱?”

苏敏官忍不住笑了,伸一只手,想触她脸蛋。

林玉婵一扭身躲过了,警告地看了身后一眼。

竹帘拉不拢,这里算是半公共场所。

苏敏官坦然卷帘,低声说:“今天我们休假。”

林玉婵赶紧回头,一看果然。

她想起进门的时候,铺子里的确没有人。她以为是伙计们都在码头和船上忙。

客商运货不挑日子。除了春节中秋之类的假日,义兴一直是全年无休,就没听说过放假!

苏敏官推开小茶室的门,柜台第二个抽屉里抽出几张印刷纸。

外面阴雨绵绵,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这几张纸却是质量过硬,挺括白皙,石版印刷出的字体轮廓分明,显得很是高档。

“在我们谈你的机器制茶之前,”他似笑非笑,“林姑娘可以先考虑一下,该付我多少违约金……”

林玉婵瞪他一眼,斩钉截铁说:“博雅从没违约。”

她接过那沓纸,扫了两眼,就完全惊呆了。

“……不可能!”

这是几张外国轮船公司的最新广告单。按照这个时代的繁琐风格,密密麻麻地列着一系列客运、货运的价格。

“生丝……每件白银三两?”林玉婵念出声,“熟茶每件二两……上海到宁波,单程客票价三百文钱?”

她慢慢抬起头,口气有些恍惚。

“苏老板,咱们签的茶货运输合约,每件似乎是七两银子吧?——还是打了八折之后的……”

苏敏官点点头,坦然笑道:“你就没跟别家船行比过价?”

“以前比较过呀,你这里确实性价比最高嘛。”她实话实说,“但是签约以后就没……”

她蓦然住口,心里冒出个不得了的想法,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些广告单。

旗昌、怡和、宝顺……都是数一数二的外资轮运大鳄。

看那单子的印刷时间,也就最近一两个月。墨水都新鲜。

她快速计算。博雅跟义兴签了长期运输合约。如果她现在毁约,付违约金,转而委托这些外国轮运公司……

以这张广告单上的白菜运价,她依然占很大便宜!

所以苏敏官轻描淡写,反而鼓励她“违约”。

他做人不双标。自己精于算计,也不强求她白花冤枉钱。

林玉婵放下广告单。事出反常必为妖。她还不至于被这点蝇头小利牵着鼻子走。

“怎么回事?”她问。

“金能亨滚出了上海。”苏敏官拉着她的手,回到小茶室,挂上单片镜,坐回那坏了的挂钟前面,“继任的亚毕诺大班……怎么说呢,对付中国人的策略,和他的前任不太一样。一个月前,所有外国轮船公司集体降价,最过分的时候,票价一折两折,几乎等于白送。你也跟义兴合作了不短时候,应该知道成本……”

林玉婵立刻叫道:“这价格,他们运一次亏一次啊!”

林玉婵表情凝重起来,看着苏敏官重新挂上眼镜片,灵活地拿起镊子,算是有点明白,日理万机的苏老板,为什么开始有闲工夫修钟表。

她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一力反对她的蒸汽机蓝图。

苏敏官安静地一笑:“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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