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1 / 2)
“翡伦……”
这是林玉婵的第一反应。
“太太, 翡伦挺过来了。你别急。”郭氏跪在地上,仰头安慰她,“不过你送来的另外一小囡, 那个黄大脚, 她、她命不好……”
林玉婵咬着嘴唇, 眼眶骤湿,重重点点头。
古代人命如草芥, 随便一个伤风感冒都能要人命。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天天推在街上的运尸车。
她骤然转向德肋撒嬷嬷, 严厉质问:“为什么没告诉我?”
德肋撒嬷嬷面如死灰,小声解释:“我、没想到那么严重……不像让太太你担心……”
孩子们都在生病, 孤儿院工厂无法正常运转。德肋撒嬷嬷唯恐林玉婵停发薪水, 于是上报一切正常。想着等疫情过去,再让孩子们加班补上便是。
反正如今还没到棉花收货季, 工作不忙, 博雅也不常派人来监督。德肋撒嬷嬷只因一点贪念, 便没有如实向林玉婵汇报。
林玉婵狠狠瞪她一眼,觉得让她枷两天也不冤。
她问:“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
奥尔黛西小姐指着门口的封条, 气得话不成句:“你说怎么样了!这是你们中国人干出的好事!”
林玉婵不计较她气头上的话, 拨开围观人群, 近前看那封条。
上海道台亲封。时间是三天前。
她伸手入怀, 颤抖着摸了好几次,才摸出来几角小钱, 赔笑对官差说:“麻烦把这几个女子的枷松一松。那个戴头巾的是我旧邻居——长班老爷, 这孤儿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通过官差、奥尔黛西小姐和德肋撒嬷嬷的话,算是勉强还原了这三天里的变故。
前阵子天气炎热, 暴雨连连,孤儿院爆发霍乱, 几天内死了十几个孩子。运尸的小车进进出出,逃不过附近居民的眼睛。
教会办孤儿院虽是善事,但也有教士仗势欺人,贬低中国神佛,惹人生厌;再加上《天津条约》的“宽容条款”,不仅赋予教会特权,连带着庇护信教的中国人。于是有地痞流氓混入教会,横行乡里,更加引发本地人的反感。
平时,懦弱的民众见到教士绕着走。可是这一次,亲眼看到孤儿院“虐死”众多孩童。有人跟踪至坟地,挖出那小小的尸首,发现有一具已被野狗咬坏,身体不全,形状凄惨。
“洋人挖小孩心肝”的谣言再次爆发。好事者稍微煽风点火,立刻点燃百姓对教会的多年不满。
百姓冲入孤儿院,看到一屋子一屋子的病童,义愤填膺,当场动了手,把几个修女嬷嬷打得鼻青脸肿,扭送见官。正在附近做弥撒的郎怀仁主教和几个外国教士也被人打伤,匆忙跳墙逃出,眼下正藏在法国领事馆养伤。
新上任的上海道台丁日昌性格刚毅,决心厉行铲除积弊,也早就对各种洋人特权不满,对闹事民众采取纵容默许的态度,算是狠狠扇一下教会的脸。
“哼,”几个官差冷笑,“洋和尚有条约护着,上头不追究也就罢了。这几个毒妇可是黄皮肤黑头发,咱可不能轻易放过。枷上几天示众,告慰那些枉死的孩子不冤吧?”
林玉婵不肯走,坚持问:“那,里面的孩子呢?”
“都染了疫病,不能放出来!——反正里头大的照顾小的,每天扔点米进去,死不了!等过几日,请个先生驱驱鬼,再想办法打发便是!”
林玉婵:“怎么打发?发送官卖么?”
官差冷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一墙之隔的孤儿院里,隐约出来微弱的哭声。
官差赶人:“哎,太太,还有这个洋夫人,这儿没你们事儿,院子里有瘴气,热闹看过就散了吧!”
什么瘴气。林玉婵知道,多半只是饮用水被污染而已。
她把奥尔黛西小姐扯远,低声说:“这事得找法国领馆!让他们给朝廷递照会!赶紧把里面的孩子接出来救治再说!”
顶着个“列强”的威名,平时不干好事,现在也该起来干活,干涉一下大清国内政了!
“我去找过。”奥尔黛西小姐急得团团转,“孤儿院是法国教士办的,英领馆不管。法国领事在休假,秘书说这事不着急……这群该死的吃干饭的蠢货,平时有个商业纠纷,他们到得比谁都快。如今活生生的孩子被闷在楼里患病,他们却有工夫休假!”
林玉婵惊呆:“他们不管这事?”
奥尔黛西小姐连声咒骂:“上帝诅咒这群懒惰的官僚骗子!”
林玉婵脸色严峻,心中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上海道有意控制事态,没让洋人伤亡。这事闹不大。但领馆又不肯吃哑巴亏。如果……如果这里的孩子再死上几个,或是中国修女嬷嬷被衙门虐杀几个,演变成流血教案,到时他们便可大张旗鼓,开着军舰去抗议。这新任的上海道非下台不可,也许还会有巨额赔偿。”
奥尔黛西小姐脸色一变:“你是说……英国人法国人,他们在等事情闹大?上帝,他们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中国孩子病死?”
她带着一腔善良的热忱,万里迢迢来传播福音,却不知许多衣冠楚楚的同胞,做着和她一样的事,内心里打的却是另一套算盘。
林玉婵掏出包里所有的几十块银元——原是准备捐给孩子们做饭费的——找到官差头领,低声下气地给了出去。
“老爷明鉴,那些信教的虽然可恶,但里面孩子是无辜的。民女认识几个女大夫,请老爷行个方便,先进去看看那些孩子,送点药再说。”
官差在孤儿院外面守了几天,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人心肉长,其实也不好过。
只是上官没下令,民间传言里头有外国瘟鬼,谁都不敢进去而已。
见林玉婵是年轻女流,也闹不出事,商议片刻,收了钱。
还好心提醒:“送药可以,小心染病。”
林玉婵飞快请奥尔黛西小姐出面,去临近几家教会医院请了几个中国护士,带一些药。
半个钟头,来了六七人。
官差摇摇头,一脸看死人的表情,打开后门,把这几人放了进去。
护士们紧张万分,用布蒙面。
林玉婵在生物课上学过,霍乱是饮用污染水源造成的消化道传染病,不通过空气传播。但看着身边护士如临大敌的样子,也用手帕蒙了鼻子。
刚系好手帕,猛地身后有人叫:“林姑娘!恩公!”
一脸雀斑的小女孩黄鹄蹒跚跑过来,哭着抱住她的腰。
几个护士大叫:“喂,别碰她!”
林玉婵鼻子一酸,用力将黄鹄搂住。
“她没病,不会传染我。”
黄鹄呜呜大哭。
对她来说,孤儿院里虽然粗米布衣,但有玩伴,有保姆,没有喜怒无常的爷爷,是她小小一生中难得的欢愉时光。不料欢快没几个月,暴民闯进,胡乱打砸,她也挨了好几下打。后来那些嬷嬷保姆更是全被抓走,黄鹄想,我又被抛弃了吗?
她死死搂着林玉婵不松手,肩膀耸动,哭得变音,指着身后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厂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库存的一点棉花不翼而飞,木质轧花机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当柴烧。
林玉婵抿着嘴唇,努力扯出一个笑。
“人没事就行。”
又问黄鹄:“有几个生病的?”
黄鹄抽抽搭搭地指着一间宿舍。
孤儿院人手不足,孩子们诸事自理。这几日没了大人,倒是没乱。
黄鹄自幼撑起一个家,锻炼得十分早熟。虽然是孤儿院的新生,但几个月下来,也算个十项全能。她组织几个大点的女孩担起照顾的责任,给小孩子煮食喂饭。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护,眼下都躺在那宿舍里。
为了照顾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运走掩埋。角落里几个空床,上面竖着一个小小十字架,孩子们在底下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伦发着烧,终于没力气打人,乖乖被林玉婵抱起来。
“乖。你当初掉粪坑里都没事。”林玉婵贴一贴她火热的小脸,柔声说,“不许给我阴沟里翻船。”
林翡伦蔫答答的咿呀几声。
几个护士分头去检查病童状况,松口气:“都没有性命之忧。”
霍乱潜伏期短,发病猛烈,有时几个钟头就能致命。但若并非重症,挺过最初的腹泻,就进入无害的恢复期。
最严重的疫情已经过去了。这些活着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只是脱水发烧,虚弱得哭不出眼泪。
但若没有大人照料,病菌随时会卷土重来。
此时已有英国医生发现,霍乱也许由污水引起。林玉婵和护士商议过后,召集几个大童,吩咐将孤儿院内的水井封闭,厨房厕所彻底清洁,被污染的衣物用品焚烧丢弃,告诫她们饮食之前彻底洗手。然后分发药品肥皂,嘱咐一些照顾病人的细节。
“我会争取活动关节,让官老爷尽快把嬷嬷保姆放出来,水车会每天来送水。”林玉婵将翡伦放回床上,对孤儿们说,“这几天你们坚持一下。不管是喝水还是做饭,一律要烧开三分钟。”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钟的概念,林玉婵又改口:“数两百下。”
“可是,”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满脸惧怕,“官府要把教士嬷嬷赶走,把我们卖到别人家里去。”
黄鹄也点点头,低声说:“不是我们胡思乱想。我们亲口听到外面官老爷议论。
林玉婵沉默。要是孤儿院办不下去,这些孩子如何处理?
在毫无人权的大清朝,“发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对官府来说,更是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