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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2 / 2)

而且因着船运价格战,船票史无前例的便宜。从上海到天津,头等舱船票只要十块银元。

林玉婵决心每天五顿吃够本,争取让宝顺洋行多亏几块钱。

但牛排吃了一半,就有点食不下咽,思绪飞回了那泛着淡淡臭气的孤儿院。

她默默盘算。还有一天航程。到北京又要花一天。然后……

“露娜,“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林玉婵对于奥尔黛西小姐的日常传教已经基本免疫,甜甜一笑,不走心地附和两句。

餐厅另一角,忽有西洋乐声响起。几个跟随赫德的海关职员笑着鼓掌,跳起舞来。

“维克多,一路顺风!我们在上海等你!”

海关商务助理维克多·列文,近来被另派任务,要出长差,在天津下船以后就要和同事们分别。大家正在给他举办一个小型的道别酒会。

维克多喝得半醺,白皙的脸上两团红晕,努力走直线,来到两位小姐的餐桌前。

“美丽的奥尔黛西小姐,”他夸张鞠躬,“我能从上帝的手中把你借出来五分钟,跟你跳个舞吗?”

奥尔黛西小姐古板一辈子,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货,一时间忘了训斥,捂着嘴一笑。

“我腿脚不方便。”

说着,站起身离开。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维克多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座位,依依不舍地说:“我要出差,要长途旅行,说不定你明年才能看到我。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许就永远看不到我了——林小姐,行行好,就跳一个舞,让我在漫长的旅途中有个美好的记忆。”

林玉婵问:“你要去哪?”

“新疆。”维克多作势将一片餐巾裹在头顶,神秘兮兮笑道,“要不要我给你带特产?玉器配你很合适……”

林玉婵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那张俊俏无害的立体面庞。

她扭身,报纸架上取一份上周的报纸,亮在维克多面前。

《伊犁危机:沙皇督促满清政府重新划界……》

同光年间,沙俄蚕食外西北,清政府先后割掉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她冷淡地说:“列文先生,你够忙的。”

维克多一怔,忙道:“我、你误会了,我是中国政府的雇员,此行是去给他们做外事顾问……毕竟伊犁地区也有租界,我对外贸互市什么的比较熟……”

“但愿吧。”她抿起一个没感情的微笑,“希望你可以在其位忠其事。记得到底是谁在发你薪水。”

当代人也许不知,但林玉婵心里门清,大清跟外国签谈判时,由于缺乏外语外交人才,不得不临时雇请洋商洋教士帮忙。后者频使小动作,翻译时故意留漏洞,让那些王爷大官稀里糊涂,多签了不少卖国条款。

维克多忽然挑眉一笑,就着背景乐声,压低嗓门。

“可是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帮助中国才是吃里扒外的举动。如果我……嗯,只是假如,我悄悄的做一些没人能看出来的手脚,我可以得到来自我的祖国的、更丰厚的回报。”

林玉婵周身一凛。

果然……

维克多连忙又堆笑:“不过呢,谁叫我陷进了美丽的中国姑娘的温柔陷阱。只要她赏脸和我跳个舞,或者送我一个吻,我保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定诚实守信,不偏不倚,不让她失望……”

说着揽住她的腰。

林玉婵倒是不介意跟他跳一曲,但维克多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舒服。甜言蜜语中闪着獠牙。

“这是勒索,列文先生。”她退后,严肃道,“你在利用优势国的地位勒索我。”

维克多一怔,赶紧能屈能伸地追过去:“我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小题大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那些虚无缥缈的政治军事,是皇帝们之间的事,不该影响我们的交情……”

林玉婵冷冷道:“抱歉,今天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国家不争气,动辄被人骑脸吊打。她除了表个“严正抗议”的态度,也无能为力。

她更加郁闷地想,跟她做朋友的那么多洋人,奥尔黛西小姐,康普顿小姐……她们的祖国,何尝不是跟中国有血海深仇呢?

虽然她不会上纲上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但偶尔触及这个念想,还是会心有隐痛,觉得这些情谊根基不牢,如同沙上建塔,如同脆弱的花瓣上扎着一根刺。

如果日后,遇上像维克多今日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理所当然地,向她露出强者的獠牙?

维克多还围着她打转,用尽各种姿势道歉。餐厅里的中国侍者瞧着稀奇,窃窃私语。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只因现在是短暂的“同治中兴”,洋务运动欣欣向荣,这才能让她跟外国人安安全全的打交道。如果日后洋务运动破产,极端排外思潮重新占据主流,那么她别无选择,必须和这些洋人朋友割席,才能自保。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她作为“汉奸”,直接被糊里糊涂清算掉……

心累。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维克多,”她决定先珍惜这短暂的塑料友谊,招呼维克多坐下来,推上一盘苹果派,微笑着换个话题,“李维诺夫先生的茶厂运转如何?没少让你赚钱吧?好啦,别谢我,是你自己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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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等舱的洋人饮酒跳舞,三等舱的华人与蝇共舞。“水妖号”飞速在海面上疾驰,把这一船上的暗潮汹涌,带到了帝国最北端的条约港。

“津门故里”。

林玉婵换好男装下船,望着码头牌匾上的大字,深吸口气,勇敢踏入新地图。

她已经跟赫德道别,诚心谢过了允许搭船之情。赫德已去巡视津海关,租界海关大楼顶升起格子旗。

维克多已被京里派来的专使接走了。维克多在船上对她做小伏低百般讨好,此时才算恢复了“洋大人”的体面,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上官家马车,然后横冲直撞地离开。

奥尔黛西小姐下船后就派女仆去找当地教会。没一个钟头,就有个大胡子教士带着几个中国信众前来迎接,请进英租界利顺德大饭店休整。

对林玉婵也十分客气:“是奥尔黛西小姐的同伴吧?来,让仆人帮你拿行李。”

林玉婵笑着婉拒:“我不用休息,想在城里逛逛。”

大胡子教士笑道:“好!遇事就报望海楼天主堂。没人敢刁难你!”

林玉婵心情复杂地谢了,一边突发奇想:洋人教会四海一家,教士所到之处连绵成网,只要是“自己人”,就出人出力,倾情相待,必要时还能组织起来和朝廷抗衡——其实跟天地会性质差不多。

难怪每次签条约的时候,列强都死乞白赖地争取“传教自由”。

头一次到北方,她也要去找自己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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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九河下梢,本是水陆码头,五方杂处的居民。这津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商脚夫们都是燕赵大汉,脸上透着野气。林玉婵一个小小广东妹,在南方都嫌矮,此时简直成了个小兔子。有人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到她跟前,才发现有个“绊脚石”,连忙告声罪,绕过去。

木桩子上钉着官府告示,称近来华北地区捻匪横行,令百姓不得与匪军接触,否则法办云云。

太平军灭了,还有捻军。终清一代,农民起义从没断过档。

但捻军流窜各地,组织上明显不如太平天国。百姓们对捻匪的惧恶也有限,这告示孤零零地飘在风中,没人看。

租界和老城厢之间的空地上,一个戏班子正火热登场。

“观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见,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

问了当地人,唱的是近来大热的《三郎还家》。咣咣喳喳花红柳绿,底下民众叫好连天。

林玉婵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分钟。

此时京戏剧种刚刚成型。这戏里糅合了各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俗梗:读书人萧三郎,进京赶考途中不幸亡故,留下漂亮寡妇谭聪儿,艰难度日,甚是可怜。城里有个徐衙内,仗势欺人,强送财礼婚书,将谭聪儿纳为侧室。谭聪儿无计可施,只能怀揣利刃,计划和徐衙内同归于尽。

“见狂徒我不由怒满胸怀,临行时将钢刀身边携带,用笑脸把我怒容掩盖,定不教那狗贼子玷污清白……”

旦角的唱腔凄厉入云,下面鸦雀无声,喝茶的放下碗,张着手,准备喝彩。

戏台对面的茶馆里本来有人说相声。结果观众全跑光,全都去听戏。那说相声的声音完全被唱戏的盖过,只能站在那尬笑。

天津人民可真是眼刁耳尖,爱憎分明。

万幸,在千钧一发之际,大难不死、流落外地的萧三郎及时赶到,救出谭聪儿,自己却被徐衙内送进大牢。谭聪儿拦轿告御状,皇上太后深明礼义,听过前因后果,判她归还财礼,归于原夫,徐衙内受众人耻笑。次年萧三郎高中状元,从此满天愁云尽消散,夫妻和满赛神仙。

“好!”

码头上的听众,大半都是虎背熊腰的脚夫挑工。此时心满意足,一个个拍着蒲扇大掌,喝彩声音吼上天,茶叶沫子溅一身。

林玉婵等多数人散,踅入茶馆。

那茶馆,桌子椅子东倒西歪,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那个说相声的正闲坐其中。他肩宽体长,胡子拉碴,猛一看赛外面的脚夫力夫。他穿个破灰布褂子,正摇头晃脑,入戏地哼唱:“定不教那狗贼子玷污清白……”

敢情也被曲子洗脑了。声音倒不错,瓮声瓮气,力贯丹田。

林玉婵张眼看看门口的小招儿,上头写着“八角茶馆”。

她敲敲门:“洪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

说相声的戛然停唱,屁股装弹簧,蹭的站起来,如临大敌地朝她“嘘”一声。

“这儿是水火会地盘,咱低调点儿——姐姐,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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