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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1 / 2)

价格战打了那么久, 终于让义兴这块最硬的骨头认了怂。这苏老板不知遇上什么事急着用钱,前一天还跟外资洋行明里暗里较劲,第二天就听说, 他把家财散尽, 船全卖了, 从此退出船运赛场。

几家洋行弹冠相庆,迫不及待地分吃了义兴的优质资产。

“托您的福, “船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两只手张开比划,“小人头一次跟这么大一艘船, 也算长了见识。真快, 真爽气!不是我说,这洋人的轮船啊, 还是在洋人手里驶得好。您看您把这船布置得, 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土气!太土气!嘿嘿, 只能重新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像样了点……”

苏敏官任凭他奚落, 只是温和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歪着嘴角笑, “您这是什么态度?到底谁是船主, 小的怎么有点弄不清楚了?”

苏敏官拱手作揖, 冷冷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笑了,招手唤过一个小厮。

“好好, 看在同胞的份上, 小的也尽力帮您争取一下——不过,舱位既然都是满的, 您一个中国人,要把洋人挤出去, 总得……咳咳,表示点儿什么吧?”

这是明晃晃的乱收费。给够了船副的胃口,他说不定会开恩帮着安排一下。

“没必要。”苏敏官说,“我记得第三层走廊尽头有几间空的休息室,可以拿来临时应付一下。”

船副眉毛一下竖起来,像斗鸡一样恶狠狠地说:“那怎么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经理用的地方!虽然他们不在船上,那房间也不能乱动啊!我说苏老板,您是不是还当这船是您自己的呢?看清楚,宝顺洋行——Dent & Co.!您啊,现在就是个最寻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这儿不是您颐指气使的地方!”

船副嗓门大,阴阳怪气讲话的时候,已经引来不少船工水手,围在办公室门口窃窃私语。

“这是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产了,落魄了,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嘻嘻!”

“嗐,中国人能有这种洋轮船?我不信。”

“叫什么?义兴船行?——啧啧,不是还做得挺大,怎么突然倒了?”

“听说是让海关罚了款——哼,中国人自古无奸不商,做生意不钻空子的有几个?这是撞枪口上了,活该!”

……

苏敏官面无表情听着这些言辞,仿佛议论的不是他。

林玉婵可不能忍了。她砰地关上舱门,跨一步,撑在船副面前的桌上,冷冷道:“这艘船的蒸汽引擎我修过,每一根管道我都熟。敲哪儿漏水、凿哪儿爆炸,我比你清楚得多。三等舱在最底层,隔几个过道就是轮机室,维修出入口一大堆,我都知道在哪。万一这船坏在半道上,你就算抓住我送官,你也最好想想怎么跟你的洋老板交代,赔不赔得起这个维修费。”

船副脸色一青,气急败坏地打量这个吹牛的姑娘。

“你……你敢威胁……我是洋行的雇员!看在女流之辈的份上我不计较,否则下船就给你逮到巡捕房去!”

林玉婵抬头,随便扯住头顶一个橡胶管,大大咧咧说:“譬如我知道,这是个通气孔……”

苏敏官轻轻拉她袖子:“阿妹。”

声音有点疲惫。

林玉婵就是听不得他这被欺负的语气,厉声对船副道:“把我抓了就抓了,反正你的饭碗不也得丢?”

争吵声引来另一个人。只听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跨进门,不满地问:“谁在这儿吵架呢?”

林玉婵一回头,这人她却认识。宝顺洋行副买办徐润。他生得唇红齿白,留个喜庆的八字胡,一双眼神如同春风,好像看谁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轮船航行,都会有个随船买办,跟沿途华洋机构进行一些复杂的交涉。

徐润只在棉花收购点见过几次林玉婵,印象不深;但他跟苏敏官却是老熟人。赶紧笑着拱手:“误会,误会。这船副脾气不好,别跟他一般见识——要一间空舱是吗?还不马上去安排?就那间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柜子封好,挂的画也摘下来!等洋老爷回来别让他察觉,不就得了!这是沪上有名的少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乡,谁也不许怠慢!”

虎落平阳被犬欺。徐润格局大,不是那条狗。

做买卖嘛,几起几落、东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还得留着余地。

苏敏官打着精神,谢了徐润。

“不是我说,敏官。”徐润一边引路,一边颇为遗憾地说,“当初我们几家洋行笑脸相迎,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请你合作,你不给面子;现在怎么着,终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官,认输不丢人,年中我跟着炒地皮,亏了大半身家,现在不也从头再来?你那么年轻,那可以再来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哈哈,这位是你的太太不?还没道声恭喜……”

*

林玉婵坐在熟悉而狭小的船舱里,环顾空荡荡的四周,觉得还不错,看面积算头等舱,按条件算二等舱,单人床铺虽然小,但按照以前的经验,足够两个人睡了。

也只有靠耍无赖,靠人情关系,才能在外国人的地盘上争取出一点正常的待遇。

苏敏官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盘点两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铺被褥。

在天津度过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间,似乎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阴郁,举止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一头被赶出了领地的狮子。

林玉婵朝他张开手,要一个抱抱。

他顺从地拥住她,下巴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蹭蹭。

他以前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今日却意外的疏懒,不愿跟人争论。眼中明显闪着消沉。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对别人道出真相。只能躺平接受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声抱怨,“他们把这船改得乱七八糟。”

林玉婵沉默片刻,跟着他一起口诛笔伐:“还脏。”

“好位置都给洋人。让船上的中国人都不痛快。”

“油漆颜色也不好看。”

“轮机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婵不想再继续这个声讨接龙。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会还……”

“谁让你还了?我让你写借条了?”

苏敏官忽然动怒,甩开她手,自己面壁生气。

归根究底,他有的选。一切他自作自受,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但他的无名怒火也就烧了几秒钟。他回头,看到林玉婵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歉意。

“对不起。”

林玉婵摇摇头,一点也没怪他,只觉得心疼。

他也不是头一次经历一落千丈的时刻了。但这一次又不一样。幼年时的家破人亡,毁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业;后来随船偷渡出广州,抛弃的洋行职位,原本也不为他所喜;唯有这一次,他亲手拆掉了他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高楼,留下一地狼藉的碎屑。

她尽量抿出微笑,改口问:“我能怎么帮你吗?”

苏敏官轻微地摇摇头。

“我以前,觉得前辈们痴傻,为着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浪费钱财和光阴。”他忽然低声说,“可是我也并不比他们聪明,只是经事少些而已。我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警惕,足够果决,就会在这个世上立于不败。”

他自嘲地笑笑,伸手闩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可是我未曾想到,只要在这中国大地上,大部分人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一小拨愚蠢恶心的人手里,说什么‘我命不由天’的话,都纯属自欺欺人。

“你知道吗,当时我以为你的案子没有转圜余地,明知你就关在北京内城的哪个漏风的小屋子里,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有冲动,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哪怕落个千刀万剐,也要那里头的男男女女知道,别人的命不比他们的贱!”

他慢慢松开拳头,扭过脸,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露娜被人不爱惜地全速前进,轰隆的引擎声震着船板木墙,在他眼中震出颤动的微光。

林玉婵向下扳他的脖颈,踮着脚,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费力地吻那双迷茫的眼睛。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她轻声说,“不过,也许要很久。也不是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就能解决的事。只要我们努力活着,一点点变得更强大,总会等到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我知道。”苏敏官并没有被这个鸡汤式的预言安慰道,声音空落落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你有我呀。”

苏敏官低头吻她。开始轻轻的,然后突然加重力道,发泄似的攫取她的呼吸,扣住她后脑,让她站不住,一次次意图明显的掠夺,把她按在空荡荡的墙角,作为回应。

林玉婵被他凶狠的进攻弄得喘不过气,突然间有点害怕,小小的推他。他却不似以往那样识趣,反而箍得更紧,肆意贴她肌肤,仿佛一株和她共生的藤蔓,在无边的海洋里蜿蜒缠绵……

终于,趁他换气的当口,林玉婵挣扎着偏开头。

“阿妹,”苏敏官拨回她的脸,眼中带着深沉的燥意,突然说,“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林玉婵微微怔住,点点头。她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呀。

“以后也会?”

她“嗯”一声。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哪怕我今后一无所有?哪怕我还会惹你生气,会做傻事?”

他确是什么都没有,身边只剩一个她。明知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却还是忍不住迷失在幼稚的自我怀疑里,沉溺在她一次一次小声应和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没有神明祖先的认可,没有卖身的死契。等浓情过去,等她发现他其实不过缺点一大堆的普通人,等她腻味了他的那些小聪明和套路,等她习惯了和男人的亲密纠缠,她——还会这么笃定地点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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