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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1 / 2)

林玉婵飞快从脑海中拣存货。高考过去十多年了, 指望不上;但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教育出来的知识好青年,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这样,咱们民主投票, 赞成罢工的举手。”

众女工对这个程序不是太看重, 急性道:“都赞成都赞成, 快说具体!”

林玉婵坚持道:“这不是我的事,而是你们大家的事。我只是个摇旗帮忙的。如果真的罢工, 从今往后, 所有行动都需要集体投票通过,决不能我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说了算。”

这次大家理解了。哗啦啦, 满厅举起百来只手。

“我们都同意!我们一条心!你就说该怎么做!”

林玉婵点头:“第一步, 团结至上。在场姐妹们如果有什么私人恩怨,谁跟谁不对付, 看在我的面子上, 妹妹今日帮你们说合说合。要跟洋人斗, 咱们内部必须铁板一块,不能被他们分化挑拨。”

不光是个人恩怨。女工们背景各异, 籍贯、年龄、出身、资历……都能构成一道道鄙视链。现在群情激奋, 这些裂痕不明显。但可想而知, 在斗争的过程中, 定然会出现各种分歧。

林玉婵跟女工们交情深,平日早就听熟了纱厂中的情况。女工之间有小团体, 有互相处不来的人。

一旦内讧, 满盘皆输。

女工们听了林玉婵这话,有点意外, 又有点扭捏,谁愿意当众承认那些鸡毛蒜皮的龃龉?

林玉婵忽然打个喷嚏, 平白有些异样感。目光扫一圈,发现商会大门虽关,但里面一间办公室,小门半掩,坐着一个人。

苏敏官翻着一沓文件,转头,大大方方朝她拱手,目光带歉意。

林玉婵一瞬间脸热。清场不彻底,忘了赶办公室里的人了……

好在也算是同一个阵线的。他没跑出来给她泼冷水,反倒一直在认真听。

林玉婵灵机一动,对女工们说:“这样。咱们以茶代酒,先行盟誓。我大丰纱厂的姐妹们,今日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斗争。不论籍贯、出身,都要互帮互助,同进同退,个人恩怨暂时放下,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佛南先生和他的走狗!菩萨在上,如有贰心……明年行霉运!”

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发个无关痛痒的小誓,做足仪式感,同时不让人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想起很久以前,苏敏官攫取义兴船行的那场战斗。他一人单挑数十,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是祭出了关公像,用仅存的洪门义气,遏住了恶棍们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

今日她不能算拾人牙慧,算是青出于蓝。

这番话果然有用。女工们肃然起立,将林玉婵这话重复了一遍。

再坐下时,明显可以看出来,一些人眼中出现了以前没有的光泽。

林玉婵:“第二,我整理了一下姐妹们的诉求。除了严惩孔扒皮,修改抄身制以外,还有七八十条各种建议。譬如有人建议薪水涨一倍,有人想要每周三天假……”

她说得一本正经,众女工哄笑:“这都谁提的?”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女工们如醍醐灌顶,纷纷表示同意。很快表决出了四条最紧迫的要求: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在林玉婵看来,其中有些诉求算是很包子。譬如放到现代企业,搜身是绝对不允许的。譬如若是工伤无假无薪,员工反手直接告上劳动局,一告一个准。

可是在十九世纪的大清,就连这些保障也是镜花水月。她掂量现状,只能先试探着从零开始。步子太大,反倒触怒资本家。

当然,在讨论到最后几条的时候,女工们意见还是很不一致。譬如有人希望适度涨薪,有人希望能提前预支工钱,有人希望午休时间延长半个小时……

林玉婵提议:“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如果这次能成功,可以一步一步来,下次再解决另外的问题。”

于是女工们将这四条要求编成顺口溜,记熟。还有第三件事。

林玉婵:“我们这是群众运动,需要有组织,有领导……”

景姑笑起来:“你有经验,我们都听你领导!”

“那可不行。”林玉婵笑道,“不是我胆小怕事。博雅公司跟大丰纱厂没有生意往来,他们就算恨死我也拿我没办法;但我毕竟不在工厂做事,没吃过你们的苦,配不上做几百人的头。而且万一有情况,不能及时跟大家交流……”

她想了想,问:“纱厂有几个车间?分几个小组?”

女工们告诉她,有三个车间,平时两班倒,一共六班。各有一个班长,都是年纪较大的熟练工。

林玉婵请来六个班长。其中招娣、景姑是林玉婵的熟人。另外四人不认识。

“六位,有信心领导这次的斗争吗?”

三人立刻点头。另外三人犹豫,推脱自己没主意,听林夫人的就行。要当牵头的就算了。

林玉婵立刻命令她们推荐另外三人,作为领导罢工斗争的小组长,由各班女工投票通过。

这一招真新鲜。女工们立刻分头扎堆,不一刻,推出三个古道热肠的大姐。

林玉婵确认一句:“服不服这几个小组长?”

要组织群众运动,首先就要统一思想,不能有人拉后腿。

女工七嘴八舌笑:“服,当然服!上次监工要整我,就是桂姐帮忙说的情,她说什么我都听!”

所谓草莽中出英雄。即便是受尽压迫的文盲,其中也有天生的领导。

方才大家又都已经盟誓,集体主义空前高涨,几个小组长人气满格。

林玉婵记了六个小组长的名字和籍贯,又看看百余女工们活力满满的面孔,全身好似被注入格外的力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呸。成功的希望就在远方。不在地平线。

她再带着姐妹们喊了几句口号,低头看会议提纲:“多谢!待会大家拿了小米可以走,下周日再聚,依然有小米拿。六位小组长留下,我们再细谈。”

…………………………

第一次群众会议圆满结束。林玉婵取手帕擦汗。

面前多了一盏凉茶。林玉婵闭眼一饮而尽,干渴的嗓子总算润泽。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自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四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们,就算帮她们一辈子,这里面也出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们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们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么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同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出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下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自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它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含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们误伤,这口气我咽不下。第二,博雅旗下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下去。”

苏敏官不言语,明显觉得她这两条都没什么说服力。

“第三,我的钱够用了。”林玉婵不假思索道,“我花时间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为赚钱而虚度时光。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譬如,抢我天地会的生意?”

林玉婵一怔。

苏敏官笑起来,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门在湘军里有不少兄弟,讨薪讨饷很有经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各种闹事而已。今日你这一席话,可比他们高明多啦……哪儿学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做出“有好东西不告诉我”的口气,其实心里舒坦极了。认识她越久,这姑娘越能让他刮目相看,带来各种惊喜的新鲜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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