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2 / 2)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扶起来。诺顿一世见自己的女伴平白受惊,雷霆之怒,比谁都气。
“来人,给朕解释清楚!”他搂住那个小鸟一样瑟瑟发抖的女孩,顺手抓住一个铁路公司经理发脾气,“不是刚刚还在吹嘘劳工福利吗?这些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据说还要对这些受尽欺侮的苦命人灭口?美国风气就容你们如此败坏?朕这几年的治理都白费了吗?这是欺君之罪!为什么没人帮助这些可怜的异乡人?军队何在?还不快拘捕这些藐视皇权的昏官!”
在场都是资本家,只有他一个利益不相关的。他平日发号施令惯了,豪言壮语张口就来,一番训斥,上至“伪总统”格兰特和早就该解散的国会,下至旧金山市政府、伪善的神职人员和堕落的扒手,都被他狗血淋头骂了个遍,深叹小人误国。
诺顿一世发着火,忽然红了眼圈,爬上个木箱子,双手柱杖,低头念诵拉丁语主祷文。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aelis, 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褪色的金肩章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被树上的彩灯照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破旧的帽子压着他蓬乱的头发,巨大的充气火车头模型飘扬在他身后,显得静谧而荒诞。
众人有的莫名其妙,有些却被他激烈的情绪所感染,眼光扫过那些传单,重重地叹气。
“真是……斯坦福先生不该说谎的……”
人是感性动物。空洞的指控和冷冰冰的数据很难使人共情,但血淋淋的照片和细节,极具情感冲击力。
正如有些人可能会毫无负罪感地浪费能源和纸张,认为“亚马逊丛林消失关我屁事”,但给他们看一张恶心的“候鸟误食垃圾,胃里一片狼藉”的解剖图片,他们可能会瞬间意识到“真不该破坏环境”;正如有经验的反战宣传者不会罗列具体伤亡数字和经济损失,而是会直接拍摄在父母尸体边哭泣的难民女孩照片,因为后者能瞬间搅乱人们体内的激素水平。
资本家及其拥趸者可能会认为,压榨工人天经地义。我们有钱,可以买断你们的劳力、健康、甚至生命……一切苦难都能换算成经济增长,一切牺牲都有意义。多完美的社会法则。
他们都听说过华工多么任劳任怨,工资如何低,死亡率如何高……对于上层社会的体面人来说,那些不过是几个数字而已。
可是当他们真正看到那些生动的、具象化的苦难,又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在场的女士。不少人围在林玉婵身边嘘寒问暖,安慰她“这是突发事故,你的弟弟不会有事”;有人连连摇头画十字,跟着诺顿一世一齐诵主祷文。
等斯坦福先生接受询问回来,立刻觉出,股东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诸位请听我一言……”斯坦福先生扯着嗓子,艰难地喊话,“方才布朗警官已经确认,关于本人雇佣‘血腥查理’团伙之指控,并、并无确凿证据……这只是强盗和工人之间的私怨,上帝见证,本公司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资本家也是老油条。在行动之前,他当然小心撇清了一切关系,抹除了一切牵连自己的证据。
布朗警官也无意跟他撕破脸,例行公事问过话之后,就礼貌道别,回去办案了。
但斯坦福先生发现,他的“自证清白”,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这位先生,呃,皇帝陛下,请您下来吧……敝公司被人冤枉,如今已澄清……”
众人冷冷看着他。而就算是最理智最冷静的男士,此时也心情极差,兴致全无。
有人放下酒杯,拂袖而走。
对这些有钱绅士来说,工人福利什么的他们不关心。然而斯坦福先生方才那一番充满社会责任感的激情演讲,明显被这些传单和警察问讯打了脸。
股东最怕什么?最怕自己的钱打水漂,怕公司高管阳奉阴违,对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今天能就无伤大雅的“劳工福利”撒谎,焉知明日不会在别的话题上糊弄人?
公司业绩有没有水分?年报是不是真的?那些壮志凌云的“展望”和“效益”,到底是不是画饼?
今日能让公司股东因为自己的亲人受虐而哭,焉知明日哭的不是自己,为着什么其他的缘由?
信任的白纸一旦裂开一个缝,里面就是无底深渊。
斯坦福先生沉默数秒,意识到这件事的“主要矛盾”。
大清驻美公使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来?听说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西方商人欺侮中国平民,地方官都忍气吞声;今天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他认为,一定是因为林玉婵——这个有钱的中国夫人恰好是外交使团成员,为了给她讨说法,或者讨她欢心,公使老爷才决定把事情闹大,给他一个难堪。
其实斯坦福先生这次猜错了——大清国积贫积弱,国土上列强横行,这个没错;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奴颜婢膝胆小怕事。陈兰彬之所以自请赴美,也是因为他身怀古典士大夫气节,在官场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决定远走重洋,另觅前途。如今他身在地球另一端,上无朝廷监管,下无软骨小人,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三品文员,当仁不让,成了全美华人之首,一举一动都代表国家颜面,责任感空前高涨。再被林玉婵和容闳游说一番,自然会挺身而出。
陈兰彬不仅去警局严正抗议,而且已经写信寄回总理衙门,细陈华工在外洋受虐之情,请朝廷采取措施,保护大清子民。
斯坦福先生当然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认为,林玉婵是问题的关键,必须赶紧搞定她。
遂整理表情,亲自去搀扶那个哭得泪花花的东方美人,诚恳地道歉,让她受惊了。
“夫人莫慌。强盗袭击工地,是我们安保不严,幸好没出人命,您的弟弟也未必就在那里,您大可以放心。我会立刻让人加派保安,确保此事不会再次发生……对了,令弟大名叫什么,我可以派人去打听……”
林玉婵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嗅盐的怪味在鼻尖挥之不去。哭着哭着假戏真做,抓起地上的罢工传单,质问:“那这些是不是真的?”
斯坦福先生脸色青红不定,“呃……不是,绝对不是!当然,筑路危险,工伤是不可避免的,但本公司一直都会给伤者合适的抚恤,财务报表里都有相关的支出记录……至于同工不同酬,工时超长等事……也许是下面的监管人员擅自为之,引发工人不满,绝非常态!请容我调查问责,给我一点时间……还请您对那位公使陈先生说两句公允话,‘中央太平洋铁路’绝不是那等压榨劳工的血汗公司,请他和大清政府放心……”
林玉婵慢慢收泪,问:“您不骗我?”
“不不,当然不会,我向上帝发誓——”
诺顿一世在旁边高声附和:“Fault confessed is half redressed,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斯坦福先生,我相信你是个守法公民,今日暂不对你实行逮捕和惩罚。但是你的公司形象代表San Francisco城市风貌,还望你限期整改,不要让朕失望……”
斯坦福先生简直想弑君,把这搅浑水的疯子一枪崩了!
林玉婵趁机扬头正色,说道:“那么我希望在明天的报纸上,能看到斯坦福先生方才的的一系列声明——同工同酬、工伤抚恤、合理工时、并且采取措施,保障华工的人身安全。这也是对广大股东的一个交代。能做到吗?”
斯坦福先生咬咬牙,点头道:“好。在场诸位绅士都是见证。”
林玉婵破涕为笑。诚心谢过斯坦福先生,对周围人喊道:“都说明白了。是公司里的中层监理违反公司规定,压榨劳工,善良的斯坦福先生已经表示会补救。我真是太感谢他了!上天保佑,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尽管她很想让斯坦福先生颜面扫地身败名裂破产滚蛋,但这不是今天的主要矛盾。
她唯一的目标,是为阿福等华工对抗剥削,争取罢工的胜利。
而不是跟这个富可敌国的铁路大亨撕破脸,断绝他手下上万华工的退路。
旁人见她与斯坦福先生“和解”,也都吁一口气,笑着圆场,先后告辞。
斯坦福先生还催她:“那位公使老爷……”
林玉婵挽住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的胳膊,一边往草坪边缘走,回头嫣然一笑:“放心,我会和他说明情况。大清公使在美国并无执法权。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姿态,不会为难您的。”
言外之意,别忘了登报哦。
斯坦福先生忍气吞声,和她握手,送她上车。
旧金山秋日的夜晚凉风习习,摩天大楼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客人们三三两两回到豪宅。来自中国的孩子们结束了一日游学,正在旅馆里吃夜宵。诺顿一世皇帝陛下回宫安寝,整个城市暂停了它飞速发展的脚步。
但,这个普通的秋日夜晚,注定有人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