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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1 / 2)

终于, 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 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 口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 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在马沙朱色得士省(马萨诸塞)一个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镇,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车, 结束了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龙卷风和锅炉故障的延误——的跨美洲火车旅行。

这是容闳当年在美求学时居住的地方。车站里已经等了几个人, 是他当年的好友、老师、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杜吉尔牧师!麦克林博士!巴特拉太太!您还是那么年轻……”

容闳热泪盈眶, 丢下自己的行李, 像少年人一样健步跑去,一一和他们拥抱问候。

他在中国多年拼搏仕途, 已经练成一副老练官腔;此时却突然如同换了一个人, 像美国人一样轻松而自如谈笑, 好像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其他人则好奇地环视这一精致的小站:尖尖的屋顶,砖木错落的门廊, 地上植着整齐的灌木。候车室里有壁炉……

专门的布告栏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火车时刻表, 还有各种各样的宣传材料。从竞选市议员到某家新开张法餐馆的迎宾折扣菜单, 到某家百姓的寻狗启事, 还有一张市政府告示,通知本市将有体面的中国客人入驻, 请居民们友好迎接;还有……

“马克·吐温的巡回演讲暨新书试读!”林玉婵兴奋地扑上去读, “就在今晚,市政厅大楼……哦, 票定完了。”

她失望地转身,刚要弯腰, 苏敏官已经提起她的大件行李,警告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不服气地白他一眼,还是装模作样地提了个小包。跨过一道铁轨时,故意跳了过去。

她很庆幸自己的孕期是easy模式,没像电视剧女主那样吃啥吐啥,只是每天泛几次恶心,食欲不振,以至于没发福,反而消瘦了一点点。但这几个月旅途劳顿,旅行团里无人长肉,因此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而现在,胃口逐渐恢复了,小肚子那里开始紧绷绷。尽管外面不显山不露水,但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大工程正在她的全身系统里扎根。

她想,最多再瞒两三个月。迟早让人知道。

幸运的是身在美国,没人抓她浸猪笼跪祠堂;除了容闳之外的几个官员,都默认苏敏官是她的合法丈夫,应该不会多说什么,顶多会腹诽他们太张扬,不知节制……

关键是不能误正事。不能让陈兰彬等人对她的女留学生计划失去信心。

万一在寄回国的述职信里对她的项目有半句微辞,一切玩完。

今年必须开门红,然后才能有明年,有下次。

一行人走出车站,照例受到小镇居民的热烈欢迎。

不仅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人是特地乘马车,从相邻村镇来瞧新鲜的。

他们中可能有一些年长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容闳——那时还是个青涩腼腆的中国少年,偶尔会害羞地在街上买报纸。其余的,都是头一次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高兴得一股脑往前挤,乱吹口哨。

宁静的新英格兰乡村生活平淡,唯有今日最为新鲜刺激。

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早不是第一天那茫然无措的模样,走得从容自若。林翡伦咧着两颗小虎牙,还朝美国群众招手,十分有明星范儿。

容闳重临第二故乡,简直有衣锦还乡之感,热泪盈眶地跟孩子们介绍,这家餐馆曾经送他面包,那个教堂里的牧师曾送他衣服。然后悄声指着那个理发店,说在那里,他第一次下决心剪了辫子……

拥挤的围观人群忽然有小小骚动。几个黑人不顾隔离,横冲直闯挤到最前面,引起怨声载道。

“中国人来了!中国人来了!崽子们好好看看,这就是把你们老妈弄到这儿的中国人!”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女人钻出人群,操着粗俗的南部口音,大嗓门高声叫道,“让一让,让一让,你们去过中国吗?老娘去过!那里人人都长这样!让一让啦老爷太太们!我得让我的崽子们瞧瞧中国人!”

林玉婵听到这声音,猛地回头,一下子傻在当处。

这女人她认识!

——叫什么来着?

“Freeman!”一个久远的名字猛地冲上舌尖,脑海中闪过汉口的大雪,“弗里曼!是你吗!——嗷!”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圣诞·弗里曼冲进使团队伍,将她一把捞起,高举过头。

“啊哈哈哈,上帝保佑,我看到谁了?”

周围一片惊叫,苏敏官即刻扑上去抢人。一个警察高声警告,令她放下人,把她往后推。

圣诞忙辩解:“这个小姐我认识!见鬼,当年老娘给南方佬当牛做马,是她找了领事老爷,给老娘买了票,放了自由!老娘从阿拉巴马一路逃过来,端过枪,杀过南方兵,给麦克莱伦将军的部队运过面粉!放开我啦!”

林玉婵被人七手八脚解救下地,怔了半天,赶紧点头,佐证圣诞的说法。

“是……是多年前的熟人。她太兴奋了,不是要伤害我。”

战后的新英格兰地区有少量黑人定居。小镇的白人居民多是新兴资产阶级,厌恶奴隶制。虽然也歧视黑人,跟他们隔离居住,但一听说这满口粗话的黑女人是内战时期逃过来的奴隶,还参过军,立过功,纷纷对她刮目相看,十分政治正确地喝声彩。

圣诞一手牵着一个十几岁小黑孩,昂首挺胸跟使团队伍走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跟林玉婵叙旧。

她定居北方以后,逢人便讲自己去过中国,还把奴隶主老爷甩在那里。邻居都不信,气得她胸闷。近日得知有中国使团来访春田市,她特意走了半日,带崽前来看热闹,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老娘见多识广,看中国人不新鲜!

没想到团队里看见熟人,则是意外之喜了。

当然,薪资依旧比不上白人雇工,闲时也只能去黑人专门的教堂、商店、理发店,走在路上有时也被人翻白眼。但跟她以前的奴隶生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最起码,没人会因为她一个错处就抽鞭子,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儿子女儿被卖到另一个种植园。唯一的遗憾是丈夫没找到,不过对黑奴来说,亲人离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挣的钱还能自己攒着。开始她还心心念念要还林玉婵船票钱,找了个黑人水手,发现寄去的美元根本没寄到林玉婵手里,被那人私吞了。圣诞把那人揍一顿,从此也不敢瞎寄东西。

一直陪送到旅店,圣诞才依依不舍地跟林玉婵告别:“我如今在开洛克家的农场里帮忙!两个崽子也在那做事!有空去我那喝茶!”

然后很自来熟地招呼旅店里的黑人扫地大妈:“照顾着点儿这些中国女孩!别让小流氓占她们便宜!”

黑人大妈笑着应了。林玉婵饶有兴趣地发现,此处的少数黑人形成了凝聚力极强的族裔团体。肤色就是通行证,大家无条件互相帮扶。

容闳已经给相熟的友人、以及耶鲁大学校长写信,给学生们安排寄养家庭和预备学校,许以食宿补贴和足额的学费。

很多有爱心的中产家庭都表示愿意收留中国儿童,名单和地址过两天就送来。

孩子们马上就东倒西歪地睡了。所谓舟车劳顿,水路和陆路的累法还不一样。坐船时虽然辛苦,起码每天无聊,睡眠充足;火车颠簸七八天,每天新鲜看不够;亢奋过后,疲惫堆积,叫都叫不醒。

陈兰彬陈大人开始还张罗去市政厅拜访春田地方官,物色可租赁的办公官邸。谁知官服换了一半,也倒在床上一睡不起。最后旅馆里一片鼾声。

黑人扫地大妈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擦除地上的鞋印,给孩子们一一盖上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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