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1 / 2)
为了让留美学童不荒废中文学业, 朝廷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学童们要回到留学事务局补习四书五经, 定期进行考试。还要宣讲《圣谕广训》, 教以尊君亲上之令, 严防学童忘本。
此外,女生还要加补女德课程, 接受关于道德和风化上的规训。
孩子们唉声叹气。都跑到地球另一端了, 还逃不掉考试!
手里拿着吃食,都不愿挪动, 求助地看着林玉婵。
林玉婵也没办法。毕竟朝廷是金主。女生们虽然自费, 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不能忤逆官员。
对清政府来说, 他们的学业成就还是其次。传统道德是万万不能丢的。留学事务局的规章里有明确规定, 若谁有亲夷忘本的苗头, 立刻遣返回国,终生不许入仕。
当然, 林玉婵也知道, 随着孩子们渐渐习惯美式的自由和开放, 这些教条的规训在他们身上越来越起不到作用。历史的大方向不会有错。他们虽然是清政府栽培的人才, 但日后很多人都会投入到反清革命、乃至民国建设之中。什么《圣谕广训》根本没用。
所以就姑妄听之吧。林玉婵悄悄做个“左耳进右耳出”的手势,催他们上楼。又指指小桌上的水果布丁, 表示会给他们留着。
孩子们这才稍微展颜, 一个个摆出老学究样子,迈着八字步上楼。
林玉婵自己留在楼下, 趁着还有精力,积极社交。
来贺年的都是当地名流, 其中不乏成功的商人。
林玉婵自费来美国一趟,什么东西换成美元都花着心疼。她不忘本行,想着要是能拉几个大单子,好歹把路费挣回来。
因着怀孕有喜,她在众客人当中也算是众星捧月。寒暄几句,很快发现,不少当地商人都和知名跨国洋行有往来,有些甚至还曾去过中国,做过短期业务。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她熟练地分发名片,“下面多家分号,主营进出口、加工……”
怀孕的女人,脸上看不出业务能力,但亲和力和可信度都拉满。众人很给面子,都收了她的名片,好奇地询问两句。
很快聊到欧洲和远东的经济状况和□□势。林玉婵进入状态,侃侃而谈,打碎一切关于“华人女子温顺谦卑不参与社会事务”的刻板印象。
“所以,”她笑着说,“若留学事务顺利,日后我可能会定期往返中美。我在上海商界有不少本地关系,诸位若不愿让大洋行多赚一笔差价,欢迎前来洽谈。”
十九世纪的世界,长途旅行者寥寥,每个旅客都是行走的机会和资源。这一点,美国商人也都清楚。能逮到一个往返中美的华商,尽管是女子,也是不可多得的人脉。
“您认识贝满夫人?”一个年长的斯坦顿夫人忽然询问,“太巧了,我和她一起在康涅狄格长大……”
林玉婵也十分惊喜,美国女知识分子的圈子好小啊。
随即遗憾说道,贝满夫人已于去年去世,和她的丈夫一起葬在上海。她的贝满女塾有人接手,规模越来越大。
斯坦顿夫人垂泪,“可怜的爱丽莎。我还想邀请她来参观我的女校呢。”
林玉婵睁大眼,肃然起身。
“请问您开办的学校是……”
-----------------------------------
靠着斯坦顿夫人的介绍信,林玉婵顺利叩开了几个女子中学的大门。
美国内战迫使不少妇女走出家庭,经营农场和种植园,打理家族生意,甚至参军,大大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影响力。战后,女子教育在美国东部突飞猛进。女校的种类繁多:有培养宗教人员的女子经学院,有培养中产太太的“淑女学校”,还有(在林玉婵看来)比较像样的、教授文学和科学的初级中学,鱼龙混杂地开在各地。
只要给足学费,大部分学校都同意接收中国女生,但有入学要求。
林玉婵带去了女孩们的英文短作文,在女校教师看来颇有提升空间。
“相信中国女孩们的其他科目都没有问题,唯独英语文学需要提高。”当林玉婵在七个学校碰壁之后,第八位教务主任终于松口,和蔼地说,“八月份入学考试,希望她们的修辞学能更进一步。另外,字要再练练,如果能学点拉丁文更好,希腊文也可……”
林玉婵为难地想,这对外国人来说太不友好了!
什么“英语修辞学”的课本,她读起来都有点吃力。至于拉丁文希腊文,在她看来没什么实用性,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学校都要求这种科目。
她不想再无功而返,决定讨价还价:“不少孩子都有素描基础,可不可以代替拉丁文科目?体能测试可不可以弥补修辞学的不足?”
从孤儿院出来的几个女孩,都接受过专业的素描培训,有的还曾画画挣钱,起码放在上海都算艺术特长生。
至于身体素质,孤儿院和保良局可不是大小姐闺房。尤其是保良局女孩,小时候个个过得比林玉婵自己还苦,如今听说在寄养家庭砍柴劈柴都一把抓,铸铁锅直接往肩上扛,mom and dad看了直呼我的上帝。
而此时的西方女性体育,不外乎跑跑步打打球,旨在让女生成为健康的母亲。在林玉婵看来根本是小菜一碟。
教务主任有点惊讶,笑道:“身体素质当然是需要的。幸好你的女孩们不缠足……至于会画画,这有何用?”
林玉婵心说,反正比拉丁文有用。
嘴上笑道:“用处大啦。譬如以后做医生,需要画解剖图吧?做建筑师、工程师,也需要绘图……”
教务主任更是摇头,礼貌地笑道:“哪有女孩子做医生、建筑师、工程师的?据我所知,Vassar, Mount Holyoke……No no no, 没有女子高等学院会开设这些科目。”
林玉婵很认真的地说:“等她们从您这里毕业,说不定就有了。纽约州已经有女性获得了科学专利,康涅狄格州已经有女性冒着阻拦上街投票,这些都是近几年发生的新鲜事。您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女人不再是科学家的助手,而是主宰实验室的科学家本人;她不再是负责配药的护士,而是开药做手术的医生。工业革命和机械工艺弥补了女性力量的不足,让她可以长途旅行,采集标本和化石,可以设计机器,送到工厂制出成品……现在已经十九世纪啦。二十世纪近在眼前。当女性唯一的劣势——体力——和男性相差越来越小的时候,有什么是我们女孩子不能做的呢?”
这番豪言壮语,放在当今的中国、甚至保守的美国西部南部,多半只会收获各种愤怒的谩骂;然而在全美最为开明的新英格兰地区,这些思想已然开始萌芽,已经被先锋女性写进了标语和小册子,润物细无声地渗进了知识女性的心里。
教务主任托腮,专注地听着,不觉眼泛泪花。
“没错。在文学艺术领域,我们已经证明了女人的才华不输男人。”她慢慢说,“但是机械和科学……唉,但愿如您所说,有朝一日,能有哪怕一个女人在其中立足……但这很难、很难……不仅是天分和努力的问题,外界会有许多阻力……最起码,没有女孩的父亲和丈夫愿意让她……”
“不妨从我的这些中国女孩开始试验。”林玉婵微笑,“我保证,不会有愤怒的家长冲进您的办公室,控诉你们的教育让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