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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2 / 2)

只嘉佑帝依旧是微微拧起眉,起身从一边儿的花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件玄色大氅,披在戚皇后身上。

戚皇后正盯着宫女们摆放佛灯呢,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肩上一重,方知嘉佑帝下了床榻。

忙回身一福,温婉道:“陛下回榻上去罢,地上凉。”

嘉佑帝却没回去,而是顺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向佛案。

那上头放着几本手抄经,还有一本八字帖,八字帖上压着一串玉佛珠手钏,在两盏佛灯的照耀下,玉珠上的佛面流转着浅浅的光。

嘉佑帝认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这手钏她爱若珍宝,等闲不会离身。

嘉佑帝给她披好大氅便往佛案去,取过那八字帖,翻开看了眼,上头的八字乃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这是……清溪郡主的生辰。

嘉佑帝脑中浮出闻溪那张带着怯懦的脸,不动声色地放下八字帖。

先前那孩子病着时,他去偏殿看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在昏迷中,只瞧见一张苍白羸弱的脸。今儿在家宴里,父女俩才算是头一回见面。

许是自小不是在身边养大的缘故,又许是因着他天生情感寡淡,除了淡淡的怜惜,嘉佑帝对闻溪生不起旁的情绪来。

嘉佑帝牵起戚皇后的手,将她带到榻上,温声道:“清溪那孩子,朕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定不会叫她委屈,你不必忧心。”

戚皇后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睑落下一片阴翳。

半晌,她轻声应道:“臣妾替清溪谢过陛下。”

嘉佑帝目光微凝,手捏住戚皇后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戚皇后叫他这动作惊了下,目光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又立时压下心底的情绪,温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岁月待她格外仁慈。

虽年已过四旬,又为人母二十多载,但依旧无损她半分美貌,依旧是许多年前,无数上京儿郎心中念念不忘的戚大姑娘。

嘉佑帝松开她下颌,将她垂在脸颊边的乌发轻轻挽到耳后,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起她的耳垂。

戚甄呼吸微微一顿,又唤了声:“陛下……”

这男人虽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瞧着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病弱之气,弱不禁风似的,唯有戚甄知晓,他在床第间能有多折腾人。

他几月前在乾清宫咳血的事,虽汪德海死命压着,但还是叫她探出了口风。

他如今这身子,可不能胡来。

戚甄按住他拨弄她耳珠的手。

嘉佑帝苍白温和的面庞渐渐扬起一丝笑意,他还是喜欢瞧她这模样。

“皇后胡思些什么?”男人的声音带了点儿笑,一语双关道:“睡罢,莫要胡思乱想。”

戚甄应了声,勉力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在他身侧躺下,阖起眼。

原以为她今夜多半要难眠,殊料身边的男人将她揽入怀里,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她竟渐渐睡了过去。

殿内灯火煌煌。

待得身侧人的呼吸逐渐匀长,嘉佑帝方微微侧眸,望着她的睡颜,目露深思。

今儿他册封那孩子时,她面上虽笑着,却无半点喜色。

方才又特地将她那手钏摘下,压在那八字帖上为那孩子祈福,连祈福用的佛灯都紧紧盯着,生怕窗牖漏入的风会将那佛灯吹灭。

她的心里藏着事,而那事应当与清溪有关。

嘉佑帝手臂微用力,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些。她在旁人面前总能很好地掩住心事,但在他面前,她那点伪装薄弱得跟一戳即破的纸一般。

二人初初成婚时,他便瞧出了她对他的警惕与戒备。

父皇将她赐婚给他,实乃启元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中的便是他的病弱与无争。

萧衍很清楚,启元太子不过是不敢忤逆父皇,这才不得不暂时放手,让她嫁与他。戚家人,包括她,心里实则也是明白启元太子的心思的。

他萧衍在戚家与启元太子眼中不过是个幌子,一个只要启元太子掌权便要死的幌子。

他心中本也无甚所谓,早死、晚死对他来说意义本就不大。

去了太原府,他日日都早出晚归。

那时他想着,既然太原府是他的藩地,他对那一府百姓便有他的责任。趁着他活着,索性为那里百姓们多做些事。

他自幼爱看杂书,涉猎甚广,处理起民生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建堤坝、筑良田,甚至领着一大群矿民在荒山野岭里没日没夜地探寻矿源。

许是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又许是在太原府的日子闲得慌,她每日都给他送膳。最初只呆半个时辰,后来又是一个时辰,再往后,她开始陪他一同早出晚归地给百姓们做事。

有一回,底下一处县城的庄稼地出了事。

她跟着他一同下了水田,从地里出来时,她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偏她性子倔,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瞧不出她的不适。

萧衍看了她一眼,屏退掉周遭的人,强行掀开她裤角,瞧见那几只扒在她腿上吸血吸得鼓鼓囊囊的水蛭,他刹那间面沉如水。

惯来无甚波澜的心绪头一回变得又急又躁,挑开那几只水蛭后,他问她难不难受,她咬着唇说不难受。

萧衍知她说的是假话,却也不揭穿她。

他望着蜿蜒在她腿上的血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走那上头的血。

她怔楞地望着他的发顶,却在他抬头望来的瞬间,慌慌张张地别开了眼,耳廓泛出一阵红。

其实早在她察觉到自个儿心意之前,他便已经知晓她对他动了心。

只他一直假装不知,也没想着要去点破。

然那一次过后,一切都变了样。

不管是她,还是他。

回去王府的路上,山洪决堤,他与她被困在了一处山洞里。

那时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日日同床共枕,却不曾越过矩。

那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二人衣裳湿透,从山洪里死里逃生的余悸压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

逼仄阒暗的山洞里,是她先吻了他。

但热烈回应的是他,逼着她不许躲的是他,剥开她衣裳叫她彻底成了他的人也是他。

她呜咽着喊他萧衍。

那时他想,就此沉沦吧,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现如今他时日不多,离死也不远了,可他舍不得叫她陪他。既然舍不得,那便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有烦心事。

烛火摇曳。

嘉佑帝抬手抚了下戚皇后在睡梦中依旧不曾松开的眉梢,掀开幔帐,缓步出了内殿。

汪德海领着两名内侍正半阖着眼在外殿守夜,瞥见嘉佑帝的身影,登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皇——”

嘉佑帝抬手打断他的声音,淡淡道:“去把贵忠叫过来,朕有事要吩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