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番外一:关于钟老(2 / 2)
老父亲只管稀罕曾孙,可没有给起名字的打算。
名字是大家凑在一起想出来的:闻东,钟闻东。
小闻东没满一岁,在东北的大儿媳传来喜讯,五一年,老钟家有了闻西。
接下来是五二年的闻婷。
这一年,三儿子也带着对象回了家。
一串儿的事儿下来,老父亲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
“那几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我想想啊,五二年吧,你们大伯母带着文西回来了。”
五零年大儿子就上了战场,都来不及跟怀孕的妻子多说几句话。
五一年孩子出生,大儿子没有回家,直到五二年,再一次传来噩耗...
“他都没能看文西一眼。”
而他,也没能再看大儿子一眼。
如同当初二哥那样,都不知能去何处祭拜。
没敢告诉老父亲,他和妻子默默咽下了所有苦痛。
直到大儿媳回来,看着极像儿子的闻西,才算是有了丝慰藉。
大儿媳就这么带着闻西住了下来,老父亲问起,家里都很默契瞒着。
“大伯母?我咋没什么印象?”不只是钟文姝,钟文敏对此也没有记忆。
“你们大伯母只回来住了两年。”
那两年,大儿媳不仅对他们夫妻俩孝顺,和妯娌也处得很好。
最喜欢抱着闻西听他们讲过去的事儿,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
妻子心下不忍,让她留下孩子改嫁吧。
“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啊。”
大儿媳本就是东北人,跟着他们住了两年,也就回去了。
那个时候他和妻子身子都还硬朗,想让儿媳把闻西留下,他们来照顾着。
但儿媳舍不得,闻西对他们夫妻来说是慰藉,对儿媳何尝不是?
没再勉强,夫妻俩收起苦痛,笑着送母子俩上了火车。
似是有什么感应,那边前脚刚走,这边老父亲就开始卧床不起。
两个月后,老父亲与世长辞。
【那是一九五四年,他四十四岁】
“这上了年纪,总是能想起年轻那会儿忽略的东西。”老爷子望向排排坐的三个孙辈,“你们太爷爷这一生经历的大起大落,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就连他这个出生清末,历经民国,又见证新时代的人都无法比拟。
“不提他了。”老爷子笑着摇摇头:“继续说我,说到哪儿了?”
“五四年。”
“五四年了啊...”
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老父亲走了,钢铁厂建立...
也是这一年,小闺女做出了要人命的大事儿。
后来他也和老妻试图查找蛛丝马迹,回想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似乎接连一串的事儿,让他们忽略了小闺女的成长,以至于察觉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作为父母,无疑他们是失败的。
更羞愧的是,他们造下的孽最后却让别人咽下委屈来替自己承担后果。
姝北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没有细究老爷子一笔带过的人。
“五五年,有了你们姐俩;一年后,你们三叔的信儿也传了回来。”
小儿子的消息,部队上通知的是他的遗孀,不知为何并没有告知他们夫妻。
总之,等他们知道的时候,距离小儿子倒在边防线上已经过了快半年。
“家里接到消息的时候,你们奶奶直接晕了过去。”
他自己也受不了打击,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好转后挣扎着想要去东北。
没能带大儿子回家已经是一辈子的遗憾,哪能连小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但先一步来的是部队的消息,小儿媳不见踪影,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儿。
而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小南的存在。
“那几年的心情真的是大起大落,现在回头看去,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厂里的工作、卧床的妻子,襁褓的孙子......
真难熬啊,他差一点就熬不住了。
可是没有办法,他得站起来。
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儿子夫妻担起不属于他们的责任...
不能因为知道有人托底就装作万事大吉,更不能随便宁事息人仗着是长辈眼盲心瞎。
“五六年你们大伯母带着文西回来了。”
大儿媳说是带文西回来看看,但他也能猜到几分,想必是听说了这边的情况,特意回来的。
毕竟要只是看看,哪能一待就是一年?
都是至诚至善的孩子,帮着他们夫妻一起把苦日子熬了过来。
【那是一九五七年,他四十七岁】
大儿媳改嫁后,闻西就过上了钟家和东北轮换待的日子。
约莫是钟家八九个月,东北三四个月。
这孩子乐此不彼,没有半点儿不乐意,两边的关系都处得贼好。
尤其是钟家这边,明明年龄还要小些,可偏巧成了一堆孩子的领头人。
其中就有东堂哥和未来的妹夫贺石头。
再加上还有一群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呲哇乱叫的崽子,真是难得热闹。
他和妻子看在眼里,不约而同想起了还年轻时,他们也是这么笑着,看着尚未长成的孩子。
“给他们换个字吧。”夜半时分,妻子的声音有些突兀。
“换什么?”
“‘文’,‘文学’的‘文’。”
“好。”他懂了妻子的未尽言。
以儿为荣,更盼儿安;不后悔送儿远征,却希望儿的儿从文。
后来儿孙问起为什么要改名,他总是笑着说,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人,把这钟家发展成书香门第。
也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李家和王家搬了进来。
那个时候讲究,再加上住房紧张,他和家里人商量以后,就做了表率,愿意将自家院子空几间屋子出来给职工及其家属住。
人家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先是李王于三家,过了一年老童来了,在之后是陈家,这也是当年大院的六户了。
【那是一九六零年,他五十岁】
小孩子无忧无虑得长大,他们还不能太过透彻理解某些事的含义。
但是大人懂。
他也开始失眠,愈发频繁想起那些已经不在的人。
祖母、二哥、母亲、父亲、大姐、长子、幺儿......
人到中年,他体会到了所有的失去,千百般种苦他尝了十之八九。
每到这时候,只有确定老妻还在身边才能安心。
老妻大约也是如此,她握紧自己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说,以后都是好日子。
他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年,他站在岳父岳母面前郑重承诺会让老妻过一辈子好日子。
这样的一生真的算好日子吗?
或许是,他们没有食不果腹,没有衣不蔽体;他们也没有脸红争吵,没有欺骗背叛。
但或许也不是,他们没教好女儿,他们接连丧子......
所以他们过得究竟算不算好日子?
这个问题,他始终没能问出口。
但老妻闭眼的那一刻,他似乎想通了一切。
携手相伴走过四十年,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开始,纷纷扰扰早已经融进在四十年的柴米油盐中。
谈何算不算?细究不过徒增困扰。
毕竟十七岁那年,两人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红着脸点头,红线的两端早已把他们紧紧缠绕。
【那是一九六七年,他五十七岁】
“这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是你们的时代喽。”
七十年代,孙辈也长成了。
文东进了厂,娶妻生子,如同大多数人一样。
但那大果子,他喜欢得不行,当然要是这孩子学习再努力一点就更好了。
文西终究是走上了父辈的老路,他不愿,但很骄傲。
骄傲他的意志,骄傲他的热血,骄傲他是钟家的孩子。
文婷嫁在了大院儿里,于家小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
按部就班,顺顺利利的人生。
文敏好好长大,吃得饱穿得暖,老二一家待她如亲子。
性子厉害,但其实最是心软。
吃了下乡的苦,可这孩子难得通透坚韧,走出了她自己的光辉路。
文姝最是嘴甜,他和老妻总是忍不住多塞几颗糖。
耳根子也软,早早就被人哄回了家。
所幸贺家那孩子也是好的,这对小夫妻就像是当年的他和老妻,定能相濡以沫走完一生。
但苦难就别找他们了,单幸福就好。
文南放在了自己的户口本下,是老二家养大的孩子。
他和老妻曾无数次想过让这孩子改口,但终究是自私了,他们想给小儿子留个后。
至于那不知所踪的小儿媳,老妻抱着小文南,告诉他,妈妈去陪爸爸了。
文北是这一代最小的孩子,性子跟小孙女一样,冲动且天真,不知好心办了多少坏事。
这孩子也是最馋的一个,尤其是那红虾酥,二十多岁的人还吃不腻。
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这孩子成个家。
那一帧帧、一幕幕,犹如滚轮在他的脑海反复上演。
他这一生呦,经历了太多事儿,遇见了太多人,也送走了太多人,本以为余下的岁月只能自己咀嚼,没想到倒是有机会能和后辈讲一讲曾经的波澜壮阔。
老爷子喝了一口小孙子添的热茶,笑着看向小书然:“然然还有什么想听的?”
“还想听以后。”
七岁的孩子似懂非懂,但她记得二姨的故事里的最后,总会有那么一句:他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她想听听太爷爷的以后。
“以后啊。”老爷子片刻愣神,然后笑了。
“以后怎么样太爷爷不知道。因为太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你妈妈他们的时代,再之后就是你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