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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2 / 2)

杜工先说完了,元狩帝还有些意犹未尽。

“雇牙行的工人整日徘徊码头,盯着往来漕船,府内商人闻风色变。水门场务不配合他,关口浮舟大开,漕船畅行无阻,人力不可阻挡,他却能凭借几根铁索就把百来艘漕船拦下来——他还把漕运衙门算账的家伙都搬运到渡口,直接在河中央就把税收了?老五买断牙行工人,赵白鱼反而想出条邪招,找京都游侠相助?哈,”

元狩帝摇头失笑,越想越好笑:“哈哈哈……”

杜工先配合地说:“行事是无赖了些,对不住圣人之道。”

元狩帝不赞同:“当官的又不是教学的先生,应权通变为重,何必处处遵循圣人之道?他这行事是自成一道,邪了点,无赖了点,但是歪打正着。不过也是因此,朕才知道原来漕运利润如此丰厚。”

他变了脸色:“最多时年税不过一百五十万,还是在户部管辖时才有的入税数目,朕还以为这是个穷行当,还以为之前是户部管辖有方,最近思索要不要废了这没用的新衙门,把府内漕运重新交到户部手里。杜卿家,你说是不是朕这几年太心慈手软,以至于人人都能骑到朕头上?去年的江南科考大案、淮南大案,不足以震慑底下这般文武大臣吗?是不是非得逼朕把人全杀光了,才知道真正的害怕?”

杜工先连忙跪下:“陛下喜怒。”

元狩帝脸色阴晴不定地注视着杜工先,他现在已经不想猜测杜工先的用意,这帮文武大臣行事做人之前只会考虑先保全自己,先为自己捞好处,然后才是朝廷、才是他这个皇帝,最后才是百姓。

漕运商税的问题一直在那里,此前被户部把控,杜工先不能越权管理,缄默以对尚可理解。

之后府内漕运被划分到税务司,交由杜工先管理了几年,他必然了解其中的阴私,还是选择沉默。

元狩帝懒得猜测究竟是什么改变杜工先的想法,让他打算捅破府内漕运的阴私,只知道他即便想捅开这事也不敢得罪他人,便将赵白鱼招了过去,交由他来做事。

赵白鱼无疑是最佳人选,他是把锋利的好刀,身后无门无党,有救恩师和淮南大案在前,有小青天之声名,加上他本人能力出色,即使搅出祸事来也不会对己身损伤太大。

杜工先有心改变府内漕运贪腐严重的问题,也是真心欣赏赵白鱼,有意栽培,但是算计、利用赵白鱼也是毫不手软。

为官之道在于权衡,在于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损伤最小化,杜工先也算是把这官当到极致。

“东宫于漕运一事,渗透多少?”

杜工先:“京东、淮南、河北、河东四省和京都府漕运都在户部掌控之下,其中以京都府和淮南省漕运最发达。经黄河洪涝和淮南大案的敲打,又有夜市开放、商业繁荣的驱动,外省漕运商税贪腐有所收敛。至于府内漕运……与其说是东宫渗透,不如道是与百官息息相关。”

元狩帝:“仔细说。”

杜工先便将百官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不得不令人私营产业,从事各项商业等来维持较为舒适的日常生活水平的现状一一说明。

元狩帝:“大景开国初期,内忧外患,国家缺钱,的确给不了太丰厚的俸禄,但是大景恢复前朝废除的职田制,每个朝廷命官根据品级大小均可获得一定数量的职田,用以补充官员俸禄,难道还不够满足他们的胃口?”

杜工先:“虽有职田,但赋税更重!”

元狩帝牙关处的脸颊肌肉格外紧绷,显然处于愤怒中:“这么说,还是朝廷不够厚待的错?”

杜工先磕头,不惊不惧地说道:“臣惶恐。但如陛下所言,大景开国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国库内库亏空严重,天下皆知,为此创前朝未有之举而开放夜市,希冀以商税补足国库,改善民生,但商业鼎盛非一朝一夕之事。国库是举国之财富,而财富取之于民,民间赋税繁苛,百官有朝廷赏赐的职田尚且艰难度日,底下平民无官无爵,本就依靠四时天气决定来年是否能吃个饱饭,遇到收成不好的年岁,还得交大半的税去供养朝廷打仗,或是去救另一个正饱受天灾折磨的大省,可这些本该由国家、由朝廷一力解决,而不该让百姓承担,不该让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元狩帝:“这和户部贪墨漕运税银有关?如果没有户部这些年没有贪墨税银,光府内漕运交上来的税银就足够解决国库和内库一部分燃眉之急,不必加重百姓赋税。”

杜工先:“漕运税银虽数目可观,但相对来说还是杯水车薪。而且由小见大,见微知著,百姓赋税繁重,商税名目混乱,杂税繁多,臣曾闻京都府下辖县每十里就有一个场务驻扎,对过路商人收取过路税,商人往往还没出省就被杂税压得苦不堪言,反而户部定下纳税名目,规定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行商,只要缴纳一定额度的商税便可一路畅通无阻。漕运税银被贪墨,但户部没动其他商税……”

文德殿里,杜工先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

而此时在京都府内一家酒楼人迹罕至的后院厢房内,东宫、五皇子正宴请赵白鱼。

今日三人皆不着公服,前两人是一身轻便的直裰,外罩一件做工精致的氅衣,打眼一瞧就知是仕人阶级。而观赵白鱼今日穿着,内着交领白衫,外罩一件杏黄色直裾大袖衫,既像文人、又像闲赋在家的居士,难得穿着颜色鲜嫩的衣服,衬得他多了几分活泼之气。

“赵卿,坐。”太子倒杯酒,亲自递给赵白鱼。

赵白鱼做出不胜惶恐的姿态接过酒杯,没喝,开门见山地问:“殿下邀臣前来,是为私事还是为公事?”

太子:“两者皆有。”

赵白鱼低眉垂眼,做出温驯姿态,说出的话却半点也不客气:“若为私事,臣与殿下无甚私交,更无私情,并无私事可谈。若为公事,还请殿下到税务司找微臣。”

五皇子双眉倒竖:“赵白鱼,你少唧唧歪歪有的没的,我们所为何来,你心里有数!你既然开门见山,我也直白地告诉你,府内漕船商税可以归你漕运衙门管,但也必须允许户部插手!”

赵白鱼放下酒杯,不留情面:“那没什么话好说,就别浪费时间了,臣先告退。”言罢起身就要走。

“你不想知道户部这几年收的漕运税银都花到哪去了?”太子忽然开口。

赵白鱼脚步不停:“要是您愿意把户部真实账本拿出来给臣看,臣感激不尽。”

“受黄河决堤影响,户部去年的漕运税银一共两百万,全部用于救灾和修理河道。前年收到的漕运税银是三百五十万,分别用于两浙蝗灾、山东水灾和定州打仗。大前年的漕运税银是三百七十万,分别用于西北军军资、府内道路桥梁的修缮,还有四渠的河道维护……还要孤再继续说下去吗?”

见赵白鱼脚步不停,太子噌一声站起,提高音量:“赵白鱼,你自诩一心为国为民,孤也承认你的确有宰相之才,是难得一见的良臣能吏,你是能刺破大景官场的利剑,可户部非孤一人的户部,户部管着的漕运税收非孤一人独吞,孤是大景储君,你以为孤就不为国为民?户部掌天下税收,有度支、盐铁两司平权,又有税务司制衡,你以为想贪就能贪?户部收上来的税都进国库,那是朝廷的国库、是天子的国库,不是孤的门党想支配就能随意支配!”

“你懂见微知著的道理,恐怕认为从户部插手府内漕运税收这点得以窥见全貌,把国库、内库亏空的原因怪到户部头上,但你可知,如果这些年没有户部想尽法子多方权衡,多处捞钱,朝廷哪来的银子去打仗、去赈灾?”

“于朝廷而言,每年三四百万两的漕运税收不过杯水车薪,就算你把它拨进国库里,也缓解不了多少。”

赵白鱼驻足,侧过身,冷冷地望过去:“我只问一句,殿下能保证户部每年的漕运税银都用于朝廷、用于民生吗?”

太子的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咬牙道:“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只要有人、有是非,官场里的贪就抓不尽、杀不完!水至清则无鱼,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白鱼:“焉知不是狡辩?”

太子的怒气腾一下升起:“赵白鱼,你顽固不化!凭你这句话,孤就能治你的罪!国库只需要户部给钱而从不问户部的税有多难收,不问底下民怨沸腾时,户部如何安抚,不问底下乱立名目收土地税商税杂税时,户部如何去解决!户部要用人,也要用钱,你以为户部各个都是吃露水的吗?我告诉你赵白鱼,至少三成漕船必须交由户部来管,你给是给,不给也得给!”

他快速几步蹿到赵白鱼跟前,满脸肉眼可见的怒意:“你当杜工先为什么不敢碰漕运商税?因为府内这群利用漕船经商的商人有一半是替各个京官做事,包括你最尊敬的陈师道!他是清贫,但他和他的族人也要吃饭,他的族人利用他的名号在外头行商,要较起真来,陈师道和户部也有勾结!”

赵白鱼神色微动,目光迅速聚拢在太子的眼睛,确定他没撒谎,不由眉头紧皱。

他向后退一步,想说些话反驳,但脑子有点乱,一时间没能厘清头绪。

太子已然恢复冷静:“漕运税银没那么好收,商税杂税各立名目,没有户部在里面周旋,单凭你一个新劈开的破落衙门根本管不了京都府外的漕运商税。”

他越过赵白鱼,五皇子紧随其后。

“你管得了府内,管不了府外!你杀得了目之所及的贪,除不尽天底下看不见的腐败!”

日光之下,寒风凛冽,枝头落下一朵腊梅。

赵白鱼伸手去接,望着掌心鲜红欲滴的花瓣,眼眸黑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

“商人需要户部,漕运更需要户部!”

文德殿内,杜工先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户部不可一家独大,由其从旁协助,直到朝廷建立完善的体制,才能杜绝官场上的贪墨横行。”

元狩帝眼里似有幽幽暗火,冷冷地注视杜工先良久才开口:“你特意算计这遭,总不该是来替户部说话。”

唯有杜工先直到他表面平静,实则后背已经沁出一身冷汗。

元狩帝拨弄玉扳指,沉思稍许:“户部管天下税收,但你刚才只提及淮南四省,不提两江……你想说连户部也管不了两江?”

杜工先连忙磕头强调:“臣并非有意针对两江,但是光一个京都府漕运税银一年便达三百万,沟通两大海运港口的两江又何止三百万?大景开国便对民间商业多加鼓励,而海运是自前朝便一直鼓励通商,繁荣程度连京都也不及,到了今朝却只比京都府漕运税银多出一点。敢问陛下,这合理吗?”

元狩帝不动声色:“断案尚需证供,你可有证据?”

杜工先一咬牙说:“凭臣有计相之名!”

元狩帝一闭眼:“无凭无据,怎么查两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