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直至前不久,太子上书奏请圣人,请圣人重审当年过失。
圣人降下一道罪己诏,承认当年“万般之罪,罪在朕躬”,发愿茹素三月,并寻回了当年无辜被逐的长安婴孩,对各家都有分赏安抚,聊表忏意。
也便是在两个月前,师暄妍自洛阳登上了侯府前来接回她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十七年来,她一直寄养于舅舅家中,侯府里也从未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江夫人似乎有些“思女心切”,她那个体贴人意的舅母与贪慕虚荣的舅舅一合计,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法子——
送他们唯一的女儿,江晚芙,入京寄养,姑且作为侯府爱女,让她孝顺侍奉于江夫人膝下。
两家的这一行径,无异于换子。
不过自那以后,江夫人再也不闹着说要去洛阳见师暄妍了。
师暄妍没能等来蝉鬓送的汤婆子,便也不想再等了,举步走入雅望阁的正堂。
堂下积水空明,映出几丛修竹蓊翠的绿影。
这离宫一切都布置得清幽雅静之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拾级而上,步入堂内,正对师暄妍的是一扇四折的缂丝青帝送春图梨花木嵌云母屏风,樱木束腰香几前,江夫人脸色慈爱和煦、宛如暮春熏暖的微风般,搂着身前塌腰柔态的江晚芙。
江晚芙坐在身下桃花小杌凳上,则是一脸依恋,恭顺娇媚地贴着江夫人的腿,二人似正亲亲热热地说话。
江夫人听得动静,分了一眼予师暄妍,唤了一声“般般”,道让她前去坐。
般般。是师暄妍的小名。
据说,她当年被送往舅舅家时,还来不及起名字。
唯独得了一个乳名,寄托了那时父母对她全部的期待与爱——
眉目口齿,般般入画。
师暄妍回应一声:“多谢母亲。”
便进退得宜地落入旁侧座椅。
姊姊来了,江晚芙难为情地从江夫人怀中起身,向前来也问了一声安,彼此算是见过。
客气,但疏离。
江夫人让人将适才齐宣大长公主差人送来的礼物拿给师暄妍挑。
一旁,郭显家的拿了一张樱桃木漆绘拖盆来,里头盛的是什么,师暄妍尚未看上一眼。
不过肆意瞥去,江晚芙的指尖挟着一朵色泽艳丽、足有粉拳大小,既精细、又别致的海棠醉卧春丛式样的宫花,视线稍稍一定。
江晚芙把那宫花夹在玉指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往蓬松灵巧的凌云髻上簪戴。
江夫人见状,和缓地对师暄妍微笑:“你妹妹她天生爱美,适才大长公主差人来还礼,我见你不在,只好让她先挑了。那朵宫花过于华艳,也不是般般喜爱的,就让了你妹妹也无妨。”
江晚芙美目顾盼,轻薄华美的裙衫沿着椅足松松垂落,宫花在指下旋转间,娇艳的双瞳闪出一丝晦而难见的得意。
师暄妍秀目轻挑,并未再去挑郭显家的送来的礼物,而是望住了江晚芙。
“母亲。”
柔娆的嗓音自唇齿下缓缓溢出。
“般般就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指尖下旋转宫花的长指一顿,略带几分错愕地抬眸望来。
然而师暄妍的眼神太过平定,也太过理所当然,正如她是侯府嫡女,怎好越过她,便先予了江晚芙方便。
这事倘若师暄妍不依不饶咬住不放,江晚芙是不占理的,她因此不敢与师暄妍直接对视,便又看向了身旁的江夫人。
眸光脆弱,樱唇轻蹙,似娇嗔般,实在惹人怜爱。
江夫人也未能料到,自回府以后,一向不争不抢,性子澹然超脱的女儿般般,会突然与江晚芙争抢起来。
只不过是一支宫花罢了,就算是齐宣大长公主所赠,是宫中之物,在开国侯府,也不算是稀罕物件,她先予了江晚芙,师暄妍再来要,便是对母亲也不恭敬了。
江夫人蹙额道:“般般,那宫花你妹妹拿了,你再挑别的。”
话音落下,得了势的江晚芙,眼神不再烟雨迷离、脆弱堪怜,对师暄妍,又增了几分不逊。
师暄妍与江晚芙共同在舅舅家长到八岁,那时候,江晚芙已经很能排挤师暄妍,仗着是家中正主,得了舅舅和舅母的宠溺,对她诬陷、霸凌,各种刁难。
后来舅舅和舅母做主,将她送往长安侯府寄养,师暄妍曾想,等表妹入了京城,入了侯府,也能知道那种寄人篱下的艰酸滋味。
如此思来,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对这个表妹的怨憎,也没那么深了。
可师暄妍想错了,大错特错。
师暄妍淡淡一笑,终于转眸向郭显家的送来的那一排还礼。
长而如玉的细指,一寸寸摩挲过樱桃木盘上各种精致贵重的礼物。
直至,指尖停顿在一块白皙匀净、光泽莹润的玉佩上,狠狠一颤。
那玉打磨得不多,形状浑圆饱满,如雨露状,颜色白腻,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师暄妍抚触到这块玉石的一瞬,若银光骤闪,忽地仿佛看见了一双清冷狭长的眸。
那双瞳眸,漆黑,幽邃。
似极寒之地的湖泊,又似蕴着昆仑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束着精瘦蜂腰的蹀躞带上,永远挂着一条素朴的兰苕色丝绦,便缀着这样姣好无暇的玉佩。
身上忽起了寒意,师暄妍难自禁地哆嗦。
他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带着危险意味的呼吸一点点逼近、侵袭而来。
凤眸斜睨,对她说:“跟小娘子说过,敢跑,会被我打断腿的,还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