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太师府邸, 佛堂前柏木萧森,大雨压境。
入夏时节的雨势来得磅礴而热烈,嘈嘈切切敲击着黛色的瓦檐, 檐角下一排排碎珠迸溅掉落, 积水渐渐漫涨上石阶,没过了来时的幽径。
老太师垂眸诵经,身跪得笔挺。
年轻时不信神佛, 到后来,一身杀业太重, 妻离子散, 如今回首前尘都是凄凉,他这一生铸成了三错,第一错便是辜负了妻子, 没有相信她, 第二错便是错怪了儿子, 将他亲手送上绝路, 第三错……武威之战时,没有力抗君命,差点儿断送了陛下性命与半幅山河。
脚步声不轻不重,刺破了霏霏雨声。
太师身影一滞,回头, 青年脱掉了肩上架着的蓑衣, 将覆盖了厚厚一层雨水的蓑衣, 连同油纸伞一同搁在门廊底下, 眼眸轻松, 若有雪光。
微生默大惊, 急忙迎上去:“陛下……冒雨前来, 身上可有湿?老臣这就去……”
老太师忙着去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留下的房间里找他的旧衣物,被苏探微拦下,他的臂膀阻止了老太师去路,笑道:“无妨。我身上未湿。”
又道:“师父,我已不在那个位置上,很久了。换个称呼吧。”
老太师沉思了半晌,“那,老臣便斗胆,改叫昔玦?”
这个字,也太过久远了,久到苏探微有一瞬恍惚。
但没有拒绝。
老太师扶他进佛堂,供案上焚着香,烟气袅娜,时鲜瓜果供品不一而足,木鱼放得规规整整。堂上缭绕着一段茶香气,老太师将暖手的茶炉递上,苏探微接过来,眉眼垂落。
“陛……昔玦,让我查的那两人,有些眉目了。”
老太师落座后,从壁上供奉的二爷神像底下的壁龛里取出了一沓纸,交到苏探微手中,对方莞尔缓笑:“老太师如今是一面杀生,一面信佛,两不误事。”
微生默老脸被激得发红,汗颜道:“昔玦取笑我了。”
卷宗展开,苏探微凝目。
“这就是两人过往的所有音尘了,黄钟吕行迹简单,他是贡生,父亲本就是国子祭酒,生母在岁皇城经营几家杂铺,他十八岁选入太医院,一直于太医院供职,性格反叛孤僻,不善与人来往。”
卷宗上关于黄钟吕的记载也十分简单,寥寥几张纸,苏探微皱眉掀过一页,其下厚厚一沓,则是属于另一人。
老太师在说起这人之前,心怀感慨地叹道:“这个钱元夏,来头就复杂了。”
老太师道:“钱元夏,本是剑南川人,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父和一个妹妹,他少年为了填补家用,做了剑南道上的行脚大夫。后来受了剑南道左都御史徐霭的青睐,入帐下做了一名军医。这军医做得好,在当地名气很大,徐霭推荐他,投入广济军邝日游麾下做了副手。后来几经辗转,调用太医院,此后便在太医院待了几年。”
最后总结:“这两人,都是太医院翘楚,一同死在了景瑞五年的那场大火里。昔玦是觉着他们死因蹊跷?”
苏探微快速翻阅,这两人的生平简述起来就与太师说得一样。
眉心的痕迹深了几许,一缕未完全干涸的水迹沿着湿乱的鬓角淌下,指节扣着掌心的一沓宣纸,倏然,于纸张犄角处眸光若定。
“师父,钱元夏在岁皇城有一个朋友,是都城最大的药房回春局的掌柜?”
这一点老太师忽视了,被苏探微这么提醒,他想了起来,心弦一震:“是。”
苏探微若有所思,将手里的宣纸从中折起。
微生默上半身凑近:“要我再盯着那个回春局么?”
苏探微缓缓道:“师父的影哨,能力足可信任,但切忌打草惊蛇。”
“嗳,”微生默郑重其事,“老臣心里有数。”
漂泊的风卷起一帘密密的雨珠,扑簌簌地拂进佛堂前垂悬的竹帘,渗入了一丝濛濛雾色,晕在青年侧脸。
屋中暖意褪了少许。
静默之间,老太师再一次道出了心头疑惑:“其实这些事,太后娘娘来着手办,那更是轻而易举。”
苏探微沉默,片刻后,挑唇:“在这个位置上,她的举动早已经被人四面不透风地盯住了,哪怕事情做得再小心,也会被有心之人察觉。何况——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她和英儿不能有一点风险。”
老太师点点头,“也是。朝纲难振,大业已不能再失去一位太后了。”
“师父,别告诉她,我来的目的。”
天色不早,他将纸一卷揣入怀中,向檐廊下拾起了自己的蓑衣,披戴身上,举上纸伞,不等老太师将新的雨具取来,只见他的背影如烟气般消失在了雨水深处。
转瞬不见。
老太师叹了口气,回身将雨具放回去。
列缺霹雳,耀目的闪电白光灼过,照亮了太师微蜷的身板。弯腰之际,訇然的炸雷在耳蜗间裂开,他手骤松,福至心灵地回过头。
檐下的积水几乎没过人的脚踝,蹚水而来的人,身披漆黑的雨衣,连兜帽乌压压地罩落其下的脸庞。
老太师心神一动。
惊雷刺破,电光如昼。照亮了黑色兜帽底下线条冷冽的苍白下颌,和印着淡淡嫣红的脂膏的双唇。
*
暖阁里,翠袖将沉香捻燃,让太后娘娘能靠着熏笼烤烤脚丫。
虽然时已夏季,但雨水丰沛,加上今年反常的气候,还是沁凉无比。
白昼眼看着愈来愈长,姜月见除了在太和殿陪伴楚翊处置国政之外,得闲的功夫也愈来愈长,她百无聊赖,让玉环将拓本拿来,她要临摹字迹。
姜月见在国公府时没读过多少书,字迹更得不到训练,是成年以后步入楚珩的后宫,才终于有空练习书法,可惜笔已成势,要扭过劲头来很难,她就跟蛮牛似的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