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2 / 2)
“皇爷这是……”
“朕出宫透口气,欣赏这湖光山色,顺便也送送你。”
说反了吧,分明是特地来送行的。苏晏心中感动,注视着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轻声说:“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担得起。”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剑,朕望你永不会用上它。”
苏晏握着沉甸甸的剑身,见剑鞘纹饰一面是腾云金龙,一面是翔舞凤凰,剑锷上七星环绕,一派庄严华贵的天家气象。他抚摸着剑鞘上的龙身,声音微颤:“谢陛下隆恩。”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楼下众目睽睽,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就如晚发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黄魏紫都被压在了积厚的严霜之下。
天子无声地叹口气,亲手将佩剑系在苏晏腰侧,说道:“除了这柄剑,朕还赐你二十名侍从,护你一路平安。陕西不比京师繁华,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势有变,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顾虑各种规矩章条,万万以自身安危为要。”
一国之君,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不惜折节躬亲以呈心意,苏晏这下终于体会到,历史上那些忠臣名将为什么会死心塌地为认定的君主卖命了。皇帝以国士待他,他又怎能不以国士报之?披肝沥胆,冰雪相照,说的大概就是此刻两人的心境吧!
苏晏拱手深深一揖,哽咽道:“臣走了,皇爷保重龙体。”言罢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
他走得有些仓促失礼,皇帝却并未在意,只盯着条石地面上的两点深色水迹,仿佛是两颗滚热的酥油,烫在了自己心底。
城楼下,苏晏上了马车,二十名训练有素的缇骑当即分为左右长列,在马车两侧翼护。
城楼上,蓝喜重新上前打伞,小声提醒:“皇爷该回宫了。今日早朝推迟了一个半时辰,这会儿百官在午门外,想是也集合得差不多了。”
景隆帝微微颔首,说:“回罢。”
苏晏坐在车厢里,将尚方剑横置于膝,摸着剑鞘纹路,心神摇荡。忽而感念皇帝情意,恨不得身怀张良孙膑之才,倾力以报之;忽而又生出莫明的遗憾与失落,甚至忍不住心生埋怨——上司都来送行了,兄弟怎么就没来呢,一点都不讲义气!
……是被什么急事耽搁了?还是生气他昨天中午不辞而别?
……总不会是遇到麻烦了吧!他现在在京城也算是地头蛇级别的人物,又是北镇抚司的主官,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能遇上什么麻烦。
苏晏有些不安地攥紧剑鞘,忍住想要驱车回城去问个究竟的冲动,心想:顶多三五个月就回来,又不是三年五载,这么黏黏糊糊的算怎么回事,魔怔了我!
他深吸口气,清喝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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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在身体与情欲上都得到了餍足,一夜好眠,次日便起得格外早。听闻雷打不动的早朝推迟了一个半时辰,心生疑虑:莫非我那夙兴夜寐、勤勉国事的皇兄龙体有恙?
当即换了身宗王常服,准备入宫去请安探病。
刚走到房门口,顿时恍然——今日苏晏外放离京,皇帝哪里是起不得身,分明是因私废公,给他送行去了!
不由轻哂一声:任你再怎么十八相送,也不及在我床上春风一度。只可惜好事新成,他便要远走数月,否则解衣时暴露情事痕迹,岂不让皇帝也尝尝嫉妒噬心的滋味。
豫王重新坐回圈椅,漫不经心地翻阅桌面上的账簿,一股烦躁莫明地自心底升起,文字也在纸页上浮动,怎么都入不了眼。他把账簿一合,闭眼揉捏眉心,从漆黑脑海中浮出个风姿无俦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一拍扶手,陡然起身走到书房门口,脚步停滞,转身又走回来,皱着眉另换了本书,只当天气炎热,以至于坐立不安。
半晌翻不动一页,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书页边缘的墨点出神,他暗恼之下,将整本书扔出了窗外,砸到了个仆从的脑袋。
那名仆从忙不迭地进来请罪,又将一本手写的青皮册子递呈上去。
“是什么?”
“昨日在沈府门前,苏大人说要交给王爷的章程。小人见王爷另有要事,当场没来得及上呈,晚上又给忘了,今早才想起来,求王爷恕罪!”
豫王懒得跟下人计较,挥挥手示意他告退,拿着这本《天工院创办章程草稿》,斜倚在圈椅扶手上翻看。
翻了几页,身体慢慢坐直,待看到苏晏草拟的院训时,他已然是正襟危坐,神情认真。
“吾生有尽,真理无穷。”
“真理烈焰灼手,愿为举火之人。”
“真理……”豫王慢慢琢磨着苏晏笔下这两个字,觉得并非佛家所言,“闻僧说真理,烦恼自然轻”的真理,而是另一种更为真实笃定、亘古长存的力量。这是否就是“格物学”所追求的最终奥义?
一个想要穷尽吾生追求这种力量,而不惜成为“举火之人”的少年,内心又充斥了多少坚执与勇气?
豫王欣赏着纸页上灵秀逼人的字迹,一页页往下翻阅。
这本章程虽说是草稿,却写得十分详尽,囊括了学院创办初期,种种他想到与想不到的内容,显然用心至极。
而翻到后半,发现纸页上染了不少油亮光滑的淡红圆点,他用手指抚摩后,发现是蜡烛滴上去的痕迹,后又用刀尖仔细刮干净过。可见这后半本,是苏晏燃烛熬夜,困倦不堪时所写,以至于滚烫烛泪落在了纸页与手背之上。
到最后几页,字迹已变得生硬滞涩,仿佛书写之人提笔时重逾千斤,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抽痛不已。
这就是苏清河在离京前,送给他的临别赠礼……
或许是因为放不下提议创建的天工院,也或许是真心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竭尽所能地写下所知所学,把这心血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他。
而自己在他通宵奋笔之后,将他拐进梧桐水榭,狠命折腾了大半天——难怪他体力不支,中途晕过去两次,到最后面白唇青,气息虚弱,许久才缓过神来。
豫王忽然想起,自己送苏晏回宅邸时,是不是忘了把他肚子喂饱?一整天不吃不睡,又被迫力竭于床事,他文弱年少之身,如何顶得住?
今日还要强撑着起身,一路舟车劳顿,奔赴远地。
豫王纹丝不动地端坐着,胸口浊闷,脸色很是难看,蓦然将册子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书房。
他独自一骑疾驰出府,绝尘而去时,王府侍卫们堪堪翻身上马,急迫地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