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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君臣有如夫妻(2 / 2)

苏晏咽口水的同时呛到,以袖掩面,狠咳了几声,“今日……不下雪。”

“前几日雪下得大,你去北镇抚司,不是也没穿?”

蓝喜低头,笑得眼尾和嘴角皱纹层叠,朝另几个侍立的內侍一挥拂尘,率先走出殿去。內侍们连忙跟随他退出,把殿门紧紧关闭。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苏晏想起皇帝警告过的话,后背几乎要冒冷汗,放下袖子,故作镇定道:“臣是去谈公事。”

皇帝明知故问:“谈公事与你穿不穿大氅有何关系?”

苏晏被逼得没法子,只好说:“皇爷御赐之物何等珍贵,臣不舍得在公务期间,或是与不相干的人会面时穿。”

“小滑头,只会说得好听。”皇帝哂笑,“你玩的那点假公济私的小把戏,朕也懒得拆穿你。你觉得有趣,就继续玩。但朕再提醒你一句——”

他朝苏晏招招手。

苏晏无奈附耳过去,只听皇帝低声道:“记得闭门谢客。你要敢再开蓬门、扫花径,朕就把那不怕死的闯客给凌迟了。”

一阵寒风吹过,苏晏不禁夹紧了屁股向后退缩,欲哭无泪道:“臣没有,真没有——”

皇帝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对朕,可以有。”

“皇爷,臣不是——”

“以色侍君之辈,朕知道。所以朕不逼你。朕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放下心防。”

皇帝收回手,敲了敲棋盘:“端走。把桌面上的那些密函与舆图拿过来。”

苏晏连忙起身,把棋盘与棋奁端到另一张桌面,顺道取来了皇帝要的东西。

景隆帝示意他坐回榻上,打开其中一份密函,递给他:“你看看。”

苏晏匆匆浏览,见是边关情报,说瓦剌使者尽数死在大铭,消息已传到瓦剌境内,虎阔力大怒,打算一面发檄文,声讨大铭欺凌友邦,一面召集诸部,厉兵秣马,不日或将挥军南下。

“真要开战?”苏晏皱着眉,打开舆图比划,“瓦剌若南下进犯,河套地区必将大乱,宁夏、延绥等军镇压力顿增不说,恐鞑靼也会趁火打劫,再次袭击大同与宣府。”

“朕之前那封密函,果然没能送到虎阔力手上,就连送信的密使都不知所踪。朕命清水营的夜不收暗中查探,在瓦剌本部找到疑似密使的尸体,被当做奸细杀死,悬挂示众。”

“是虎阔力下令杀的?”

“不,查探到了,是黑朵萨满下的令。而且据哨探回禀,黑朵如今是虎阔力最信任的下属,被封为瓦剌太师,出兵一事,也是他极力促进的。”

苏晏吐出口气,指尖在舆图上从瓦剌到京城之间,画了一条线:“这半年多来发生的桩桩件件——

“臣曾经推测,幕后之人在下一盘棋。

“小爷也说过,以国土为棋盘,以势力为棋子,这个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如今,这个人——臣暂且给他取个代号,就叫‘弈者’吧——所下的几条棋路,臣可以把它们都连起来了。”

景隆帝颔首:“你说,朕听。”

“一条是储位。豢养刺客,暗杀太子,未果之后又利用朝中官员间的派系争斗,煽风点火,意欲动摇国本。

“一条是亲王。埋伏奸细于豫王府,利用其十年圈禁的憋屈与怨愤,扰乱其神智,欲诱使豫王对皇爷出手,哪怕不成功,也可以使兄弟离心,为下一步计划做打算。

“一条是瓦剌。与黑朵萨满勾结,于清水营行刺瓦剌王子昆勒,嫁祸大铭。又派瓦剌死士伪装成鞑靼骑兵,在境内劫掠时故意被我军擒获,显露出假的狼头刺青,好教我们以为,虎阔力背信弃义,暗中进犯。如此两面挑拨,迫使瓦剌与大铭开战。

“这还只是最明显的。另外是否还有隐藏的棋路,不好说。

“就说鞑靼吧,这些年与我朝关系愈发敌对,朝廷几次绥抚不见成效,有没有这个‘弈者’推波助澜的成分在其中?

“还有马贼。臣去陕西时,见马户苦于民牧而落草为寇,而河南、山西、山东因为黄河水灾等原因,也导致马贼为患。臣离开陕西前,在席上无意听魏巡抚说起,西安知府上报,王五王六率领的响马盗向东进入河南,疑似与廖疯子一部会师。

“臣当时并未引起重视,如今想起来,这是个不妙的信号。背后会不会也有‘弈者’的影子?”

“皇爷您瞧,”苏晏的指尖在北漠、京城与各州府之间游弋,“这些棋路其中各有交错,杀太子的血瞳刺客,与潜藏豫王府、杀害瓦剌使者的浮音,同属于隐剑门与七杀营。隐剑门百余年传承,如今没落被人收归麾下,而七杀营创立至今,业已十余年,也就是说——

“这个‘弈者’,至少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在暗中慢慢积蓄力量,如今羽翼丰满,将棋局整个儿铺开。”

“十多年前?”景隆帝面色凝重,陷入沉吟,“这般苦心经营,非常人所能及。究竟是什么人,对朕、对大铭又有何企图?”

苏晏想了想,说道:“能支撑一个人卧薪尝胆,十几年如一日,臣以为动力只有两个,一是复仇,一是野心。”

复仇……野心……景隆帝慢慢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忽然问道:“苏晏,你如何知道七杀营创立的时间?”

苏晏心底一凛。这条情报是荆红追提供的。阿追说他在七年前进入七杀营时,里面最年长的杀手,比他还要早入营五年。也就是说,七杀营创立至今,至少十二年了。

他下意识地没把数据说得过于准确,不料皇帝如此敏锐,依然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疑窦之处。

但他不能暴露荆红追的出身。毕竟太子遇刺,皇帝震怒之下对隐剑门下了清剿令,余孽一个不留,无论什么身份都尽数诛杀。

哪怕将来他要为荆红追讨一个特赦,也不适合在此时,得等荆红追立功,缘着浮音这条线,抓住背后指使者之后。

苏晏拿定主意,再次下榻,对景隆帝躬身拱手:“皇爷是否信臣?”

景隆帝微怔,望着他低下的冠帽,露出一丝苦笑:“你竟还问这个问题!朕若不信你,朝政大事与你商议?边关密报任你阅览?诏狱重囚随你审讯?太子……”太子身边由你筹划?皇帝默默咽下了最后几个字。

苏晏心口发热,眼眶朦胧,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那就请皇爷在此事上也信任臣。到该说的时候,臣一定披肝露胆,绝不会有一字隐瞒。”

换而言之,眼下时候未到,故而有所隐瞒。这亦是欺君之罪,苏晏知道,但为了阿追的性命,不得不这么做。

至于皇帝能否接受,是要治他的罪,还是要软硬兼施逼他吐露真相。苏晏心里似乎有些把握,又似乎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层并不如他所想的坚硬,或许下一刻就将彻底碎裂,令他坠入深渊。

他闭上眼,屏息等待判决。

下一刻,他坠入了个温热的怀抱。

仿佛苦旅者揽月在怀,将一百首一千首吟诵月华的诗篇,都化作了这个紧密的相拥。

龙袍上的御香,连同皇帝低沉的细语,如雾气般弥漫过来,将他包裹:“朕信你,你也信朕么?”

苏晏用力点头,哽咽道:“臣万死难报。”

皇帝道:“朕不要你万死,只望你以才辅国的同时,也能以情报我。”

“……皇爷是君,我是臣。”

“自古都说君臣如夫妻。臣侍君,如妻侍夫。”

“但君臣毕竟不是夫妻。臣子对君王,有敬有畏,却不敢有夫妻间的情昵与轻松;而君王对臣子,恩与幸都是能够轻易赐予,又能轻易收回之物。”

“清河是觉得,与朕相处时有压力?还是担心将来色衰爱弛,朕会移情别恋?”

苏晏沉默良久,摇头:“不能把责任都推到皇爷身上。与皇爷相处时有压力是真,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臣自己——

“臣……”他艰难地咬了咬牙。

臣于仕途上有野心,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尽我所能地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臣不愿在青史上留下君王嬖幸的污名。

我……想当权臣,不想当佞臣。

“臣——”

“好了,不必再说。”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长叹口气,“朕意会了。”

苏晏对他有情么?皇帝想,应该是有的。但这份情目前还敌不过某种信念。

他能轻易摧毁这种信念,只需一道圣旨,就将对方所坚持的一切踏为齑粉——这就是天子之威。但同时,也是苏晏顾忌、惶恐与再三抗拒的。

——苏晏无法彻底敞开自己,去接受一个,一念之间就能让他天地颠覆、万劫不复的爱人。

归根到底,还是不够信任朕啊!皇帝叹息着,松开了手,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不说话。

苏晏怔怔望着皇帝的背影,五味杂陈,知道皇帝再一次放过了他,心里却并不好过。

“回去罢。”皇帝说,“朕要大张旗鼓地派使者,送国书去瓦剌,向虎阔力说明使者被杀案的始末,将北镇抚司抓获的凶手交给他,另外,还要捎带上一颗人头。”

“……严城雪的人头?”

“对。这颗头,你去取。”

苏晏想了想,答:“臣知道了。”

皇帝之前同意他收编严霍二人入夜不收,如今又叫他取严城雪的人头,自然是只要一颗人头应付瓦剌,具体情况由他操作的意思。

“与瓦剌一战,恐不可避免,但至少先拖延一段时间,也好准备粮草兵马,不至于仓促应战。豫王那边,朕会找他,你不必担心他被策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