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月下琴月下血(2 / 2)
鹤先生垂目注视面前的石台。石台是一块完整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不知被哪个僧人刻了副棋盘,纵横交错的凹痕,犹如天地经纬,黑白棋子运行其间,犹如阴阳轮转。
“……余爱手谈,尝以为世间无能与之尽兴者,直至遇上了宁王朱檀络。
“宁王下的一手绝妙好棋,布局之力犹在余之上。与他手谈,余输多赢少。
“一开始,我们只是棋友。后来某日,他喝醉了,对我吐露了个被掩盖三十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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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残之夜,月光如水如银,笼罩着大战后的一片旷野。
宁王拄着长剑俯身半跪于地,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身边是耗尽马力、口吐白沫倒毙的坐骑。他的十五万秘军,几乎完败于七万靖北军的铁骑之下,再无回天之力。
而他如今之所以还活着,也是因为与靖北军的统领——豫王朱槿城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他依稀想起,在他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他们的母亲莫氏与秦氏还未为了争夺正妃之位彻底翻脸的时候,朱槿城也是唤过他一声哥哥的。
如今,他们延续着这份仇恨,走上母亲的老路,成了生死之敌。
……不,延续这份仇恨的人只有他。朱槿城望向他的眼里,没有私怨,甚至还带了几分不解与惋惜。
“我是真没想到,弈者竟然是你。”豫王倒提着长槊,一步步走近,“你一个身怀暗疾之人,不安安稳稳地做个锦衣玉食的亲王,却要苦心积虑谋划多年,勾结邪教、乱军与北蛮造反,究竟图什么?图那张龙椅?你能坐几日?屁股没坐热又要换个奶娃娃,何必。平白祸害了祖宗打下的基业,祸害了天下百姓。”
宁王接连咳出了几口血沫:“那么你不肯被圈在京城做个锦衣玉食的亲王,非要重回战场,又是图什么?”
豫王不屑地嗤一声:“休得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的确,你是百姓口中的英雄战神,而今夜之后,我将成为千夫所指、百姓唾骂的逆贼,被记入史书,沦为后世人的笑柄。”宁王惨笑道,“可史书所记载的,真的就是真相么?你应该也翻看过我们的父亲——显祖皇帝的本纪,你可记得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豫王回忆了一下,说道:“父皇还是秦王时,侧妃莫氏为图谋正位而陷害我母亲秦王妃,导致我的三哥朱槿轩夭折,因此触怒父皇,在幽囚中抑郁而终。”
“哈,哈哈哈……”宁王狂笑起来,边笑边咳喘,嘴角溢出的血沫越擦越多,“我说了,史书上记载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真相,在我心里藏了整整三十年的真相是什么,如今我不妨告诉你——
“你三哥,是你那个有武后遗风的亲娘听医官说他即使病愈也会留下后遗症,故意停了药,才死的。我母亲的确害朱槿轩生病,可没杀他。
“我母亲也不是因为幽囚抑郁而终,她是被你母亲秦氏用一尺白绫,活生生的、一点点勒死的。秦氏亲自下的手,而五岁的我躲在衣柜里,亲眼看完了全程。
“秦氏将丧子之痛与愧悔之心,完完全全迁怒于我母亲身上,可她有没有想过,天底下并非只她一人有孩子?那时的我看着母亲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脸皮肿胀、眼球突出,我死死捂着嘴,不敢哭、不敢喊……因为母亲望着我,她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我了,她像鬼一样可怖的脸对我做出无声的遗言——‘别哭,别出声,忘掉这一切’。
“怎么可能忘?这一幕三十年来夜夜入梦,从未在我眼前消失过。”
豫王皱眉听完,长出一口气:“所以你对我母亲恨之入骨,连带也深恨她的儿子们与孙子。”
“连……带?”宁王冷笑,“说得好像朱槿隚有多无辜似的,我唯一的胞兄信王难道不是他亲口下令抄家灭门的?”他以剑支地,身躯缓缓滑落在枯木乱石上,“我并不认为朱槿隚有多卑劣,换作是我,也一样会铲草除根。说来说去,还是那八个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至理,无不出自其中。”
豫王道:“世间不仅有胜败,更有是非对错,有可为与不可为。即使将来有一日我战败于疆场,马革裹尸还,心中亦无怨恨,因为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而你呢,朱檀络,你这一生可有什么事,不是为了自己去做的?”
宁王仔细想了很久,摇头道:“没有。为了报仇,为了颠覆朱槿隚父子的江山,我可以利用任何人、牺牲任何人,也包括我兄长信王留下的唯一血脉。”
“你说的是苏小京?他真是信王的遗腹子?”
“……那已经不重要了。我这辈子热衷下棋,或许原本可以做个不世的棋手,著书立说,自成一派,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丹痕。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取舍与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
豫王道:“你还真是死到临头不悔改。也罢,无论走了什么路,能死而无悔无惧,亦是一种体面。我不劝你回头。”
宁王道:“我不会自行了断,更不想被押解回京受审。我要你在这里杀了我。”
“想赖上我?”豫王朗笑几声,“我槊下鬼魂无数,多你一个也不会睡不着觉。”
“那正好,你的槊还没饮过手足同胞的血吧?我来为你开锋。若干年后,当朱贺霖容不下你的那一天,你要记得今夜槊上的血迹。”
宁王背对他,整了整衣冠,端正坐好。
豫王举起槊尖,锐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一脸早已看淡人命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