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福尔摩斯(下)(2 / 2)
他对青哥绽放出温暖人心的笑,“所有大品牌都是这样一步步地开拓市场的,我们也不过是在复制前辈们的轨迹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多的是前例可以照抄。”
“那如果全球经济都不行了呢?”乔韵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她突然有点挑战地问,“如果全球经济都不行,去哪里开拓新市场?”
“如果发生全球性大萧条,恐怕大家都只能苦熬着等战争了,”傅展知道她这是在找茬,回答得依然从容不迫,“到那时候,问题就已经不是一个行业倒闭,甚至一个国家的灭亡能解决了——不过,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到了那一步,奢侈品行业一定是先被挤掉的泡沫。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经济上行周期赢得大量利润,或者更应该说,既然社会思潮是由经济周期决定,个人的意志根本无足重轻,我们才应该在上行周期多挣点钱才对——毕竟,会对这种营销手段感到不安,已说明我们还有点社会责任感。”
他像是看透了青哥的不安和乔韵的沉默,贴心地说,“社会财富集中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至少比集中给那些无良的同行好吧?再怎么说,被我们赚走,钱还是留在了国内,给跨国企业拿走,利润可就回流本土了。”
这还玩上民族主义了,自己在美国节目上的那一套,现在被傅展调转过头对付自己,乔韵也有点啼笑皆非,她可以想到这对话前进的方向——她会说这种价值观营销会让大量经济实力根本配不上这种消费层次的年轻人受到影响,甚至毁掉她们的一生,如果她能提起裸.贷就好了,那些女孩子的裸.照里就有无数价值观营销带来的重重阴影,而傅展则会笑着告诉她,愚蠢是最大的恶——他本来也就是这样认为的,这些所有营销本意都是为那些有消费能力的人准备的,就好像美妆博主、服装博主也只是在给和她们经济实力相近的同阶层分享心得,绝不是在鼓吹什么,要怪只能怪她们蠢到无法认清这点,只能怪网络打破了不同阶层交流的藩篱。营销活动本身怎么能因此感到罪恶呢?我们并没有特意营销给你啊。连ysl都买不起,还上什么微博呢?还不赶快去搬砖?蠢成这样,又怎么能怪别人毁了你的一生呢?
这话也不无道理——资本总是很有道理的,乔韵本意也并没有要在道德上把他批判一番的想法,她正是缺乏这样的立场,才在傅展对未来做出精准预测时,虽然满是不舒服,却只能全盘哑口无言。当然,从这种思潮中受益,和拼命去宣扬这种思想,这是两种不同的感觉,青哥的犹豫和她一样,后者仿佛跨越了一条至关重要的底线——哪怕它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毕竟,事实摆在眼前,【韵】的发展,或者说任何奢侈品的发展,都依托于消费主义,整个服饰工业都建筑在人性的虚荣之上,反消费主义、反虚荣对于服饰设计师来说根本是个伪命题,哪怕仅就现在的局势来说,就算是不去鼓吹消费主义,【韵】的icon地位难道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吗?一样会有无数女孩节衣缩食甚至是走上歪路,就为了去博那一件对她们来说过分昂贵的大衣。是否顺应风潮进行营销,区别只在赚多赚少,对大局能有什么影响?
这就是傅展成竹在胸的原因吧?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确定,那也只是对自己判断的犹豫,在2010年,缺少足够的论据和细致的调研,谁也说不清消费主义究竟是会大行其道,还是随着中国(已被预言了二十年)的崩溃而一并坠入深渊,他关心的并非是那些因这种风潮而陷入窘境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他的品牌,能否在上行周期获取到应有的利润。
她扫过傅展的微笑,明悟忽然涌上心底:傅展和她、青哥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并不存在底线这种东西。也许,在他心底,他们的这条底线,也是矫情和愚蠢的表现。
“听起来是挺美啊。”没有任何犹豫,乔韵在顷刻间就下了判断,“但这样,和我创立这品牌的初衷就不符了呀,【韵】是给拥有足够经济实力的女人设计的品牌,我想要的也是有质感的营销,这样的闹剧我不需要。”
什么闹剧?【韵】自己之前准备的营销难道就很有质感吗?这分明只是个借口,青哥却明显松了口气:看得出来,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但傅展之前提出的思路,也让他本能地有所挣扎。
傅展的眼神扫过青哥,停留片刻,又移到乔韵身上,和她对视片刻,乔韵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分毫不让,他敛了敛眸,睫毛低垂下一瞬间,又抬起时,眼里又蕴上了笑。
“乔小姐说得对。”他从善如流,带有如历史车轮般厚重的泰然,在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氛围中,退让地说,“这也是我私人的一点想法,如果因此部署品牌政策,当然是不够慎重,就当是没事闲聊。”
不部署又怎么样?这根本只是一时矫情意气,不忍也只是自我欺骗、妇人之仁,就按往日的步调走,【韵】也还会是大赢家。他退让了这场争斗,赢的却是这整个大势,又何必争一时之气?别看现在让步的是他,但赢的人却未必是乔韵。
青哥明显就是这样感觉的,而且他也因为自己的不专业很羞愧,就像是每个还有点理想的人在现实跟前的表现一样,不太敢继续留在战斗现场,会议既然已经进入尾声,找了个借口就匆匆溜走,留下乔韵和傅展单独放对。傅展也不以为忤,结束了这个话题,又和乔韵说海外的事,“陈靛英文不行,海外营销应该提拔个专员负责,或者是对外招聘?以如今美国那边的销量来说,也应该适当地增加专门美国业务的员工了……”
“这个你定好了。”乔韵却不像青哥掩耳盗铃,她知道自己也许是矫情,但那又如何?她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仅仅是因为想,这个原因就够了。“关于刚才说的价值观营销,我要先告诉你——你也许是对的,但我并不赞同。”
傅展抬起眼看她一会,视线又集中到屏幕上,他和缓地说,“哦?”
“所以我会对此做出一些反应,这些反应,未必有利于公司的发展——这一点得先告诉你,征求你的意见。”乔韵往后一靠,盘着手逼视他,说到这里,她哈地一笑,刻意傲慢,“——其实你反对也没用,青哥是一定会支持我的。”
“……哦。”傅展波澜不惊,拿下眼镜,取出眼镜布开始擦拭,“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告诉我,可以直接去做。”
又是这样,每一次她的直球,都被他无声无息地消解,乔韵承认自己有引狼入室的感觉——甚至连最开始引他加入公司,都不是她的本意。越熟悉傅展,他就越让人惧怕,他对未来的猜测,准到几乎算是预言,这样的双商,这样的忍耐,他加入【韵】,怎么都不走,撕破脸了都不走,他是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再一次试探受挫的愤怒和不耐烟消云散,乔韵忽然又冷静下来,重新充满了耐心,她心平气和地说,“cy那边,欠你三分之一的股份。”
这话题的跳跃让人摸不着头脑,傅展接得却还是一样波澜不惊——在纽约那次骤然的爆发后,他很快又找到了应付这份疯狂的新办法,总是这样,善于应变。“所以?”
“我应该给你的,我也知道你想要。”乔韵双手撑在桌上,看进他琥珀色——在阳光下更靠近橙黄色的瞳仁,慢慢地说,“但我不会就这样给你。”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给我?”傅展从善如流地问,对她寸寸的逼近,看似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双手依然平稳地捏着眼镜腿。
“今天很好,你分享了一番见解,这是你很少和我们共享的东西,”乔韵说,她把自己的武器之一——精致的美貌,武器之二——无法无天的锐利和疯狂都肆意挥扬出来,在空气中播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但这样还不够,你告诉我的还不够。”
傅展睁大眼,这是在距离逐渐靠近后要维持对视的本能反应,但除此之外,他的回应依然坚硬得没有一丝颤抖。“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一清二楚。”再靠近,就真要有肢体接触了,乔韵从上到下,把他快速扫视一遍,笑了笑后撤开:这试探,又失败了。
但没关系,态度表达过就好,至少傅展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受他的糊弄。她直起身挥挥手,转身走出办公室,几秒钟时间就把他忘掉:他也许想用这份神秘吸引别人琢磨他,但她可不会踏入陷阱。
不过,乔韵亦不能否认,在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一路上,她都在想消费主义这档事——她虽然比他多了几年经历,但的确是在傅展的一番话之后,才从这个角度开始看待问题。不管她认不认可这种价值观,是不是在想着对这种价值观做出自己的回应,但,她也始终都在考虑着傅展的智慧。
这让她亦多了点恼怒,归根到底,傅展所代表的一切都让她很不喜欢,尤其是他的泰然——市场不可能被个人意志影响,消费主义的兴起是大势所趋,谁也改变不了,言下之意,当然是她就算反感,但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对的,就是这一点最让人不喜欢,乔韵确实做不了什么,任性地开秀是一回事,在营销上和潮流对着干是一回事,服装业本来就是消费主义的产物,该怎么反主义?难道直接结束品牌运营?那其实也不是战胜,而应该算是一种逃避。品牌从产生的那一瞬间就真的不再属于自己,它自有运行的规律,乔韵从未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韵】在一方面浸透了她的痕迹,但在另一方面又早已超脱了她的控制,拥有了独立的命运。
但难道真要对傅展让步?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件事现在似是变成了她和傅展的又一次对决,她的沉默和品牌的成功,都将变成他胜利的筹码,让他成为那个无形的赢家。
傅展一直说自己想要帮助有才华的设计师建立品牌,这是他加入的原因,他也一直扮演着一个优秀的‘忠臣’角色,从品牌的角度来讲,乔韵对他的付出不是一无所觉,也有感激之情,但另一方面,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几乎从不违逆、从不强硬的隐形助手也是个强敌,是潜伏在肘腋间亦敌亦友的对手。他们间的棋局也许在她不知情时就已开始,对弈的赌注包含了【韵】,但又不仅仅只有【韵】,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什么。这是一局她毫无信心的对决,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成为最后失败的伏笔,而她在较量中全方位落后,社会关系、智慧、忍耐,傅展什么都比她强,她所能凭借的,只有自己的痴与狂。
而她一向是最不喜欢输的。
这么危险,她的肾上腺素熊熊燃烧,可又要强行保持冷静,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走来走去,这天晚上,乔韵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对策还没想好,倒是误打误撞,先做好了下一季设计的几张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