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2)
正月十八日,酉时三刻,风雪初停。
紫宸宫寝殿内,昏睡三日的皇帝总算转醒。
“菩萨保佑,陛下您可算醒了。”刘进忠熬得双眼通红,见着皇帝睁眼那一刻,险些激动地落下泪来:“席院首祖传的银针秘法果真名不虚传,真的奏效了。”
龙涎香暖的床榻之上,才将醒来的裴青玄看着苍黄色团龙纹床帐,浓眉皱了皱,许多杂乱的记忆涌上半明半昧的混沌脑海。
宫人端托而出的一盆盆血水,产褥上李妩苍白冰凉的脸庞,稳婆仓皇无措举着血手:“不好了不好了,贵妃大出血,情况堪忧!”
裴青玄猛然起身:“阿妩!”
这般激烈动作叫他眼前发黑,胸口也一阵撕扯血肉般的剧痛,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嗓音嘶哑而沉重。
“哎呀,我的祖宗!您才醒来,御医特地交代了,千万不可情绪再过激,否则病情加重,又要咳血了。”
刘进忠忙上前搀扶,又急急宽慰:“您别担心,贵妃娘娘一切都好,她昨日便醒来了。除了沈御医,太医院另两位擅长千金科的御医也都在永乐宫轮值伺候着呢。”
裴青玄猛咳了两声,而后一把扼住刘进忠的手臂,黑眸沉沉看着他:“她真的没事了?”
刘进忠被这锐利的眼神看得脊背发寒,料想陛下这是昏睡过久,意识还没回过神来,忙不迭重重颔首:“是啊,娘娘和小皇子母子平安!娘娘昨日醒来后,喝了调养气血的补汤,进了些吃食,便安歇了。小皇子也好着呢,御医说了,虽生产时憋了些气,但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后面精心照料着,也能调养回来……倒是陛下,您昏睡三日,滴米未进,奴才给您端些吃食来吧?”
见刘进忠回了这么一通,裴青玄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高大身躯往弹墨燮龙纹大迎枕倒去。
他们平安无事便好。
长指按了按涨痛的眉心,须臾,他哑声道:“去备吃食罢。”
刘进忠闻言,连忙躬身:“是是是,奴才这就去,陛下稍候。”
说着边退下,边命旁的小太监打来温水热帕,伺候皇帝洗漱。
待裴青玄这边用过膳食,剃须束发,拾掇齐整后,这才踏着夜色前往永乐宫方向。
连日风雪停下,月色洒覆琉璃瓦皑皑积雪,明亮如白昼。
不多时,龙辇于永乐宫朱色大门前停下。
正红色宫灯光线朦胧,裴青玄提步下辇,仰脸望向永乐宫的匾额,烟墨色狐皮大氅笼着高大挺拔的身躯,一时间月光、雪色、灯影交融,衬着那张墨色狐绒围裹的侧脸愈发深邃,冷白如玉。
饶是在皇帝身边伺候许久的刘进忠都看得出神,心下感慨,长安城内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比陛下还要俊美威严的郎君了。同样是人,三六九等也罢,就连容色都俊秀如此,老天的心眼可真是偏到没边。
思忖间,眼前墨色晃动,再次定神,那颀长身影已往门内走去。
刘进忠忙抱着拂尘,亦步亦趋跟上前。
殿宇外冷月无声,天寒地冻,寝殿内却馨香弥漫,暖意融融,再无前几日的半分血气。
裴青玄绕过透雕腊梅护屏,踏进内殿,一眼便看到床榻边静静喝着补汤的女人。
她身着亵衣,肩头虚虚披着件月白绫缎小袄,如瀑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额间戴着一条石青色折枝蒲桃纹的抹额,娇婉的脸庞明显带着血气不足的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也病恹恹的,好似一朵即将枯萎凋谢的幽兰。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长指拢紧,迈步上前。
喂药的素筝听到动静,回头看来,惊诧着请安:“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视线始终落在榻边之人身上,见她缓缓抬眼看向自己,心下一柔,又转脸吩咐素筝:“汤药给朕,你退下。”
素筝听令,小心翼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面色淡淡并无什么反应,这才将汤药搁在一侧,垂首退下。
殿内没了旁人,裴青玄在榻边坐下,狭眸静静打量着李妩。
明明不过三天未见,却好似三辈子一般。
“阿妩,你现下可有好些?”他轻声问。
李妩看着他同样苍白憔悴的脸,唇瓣微动,低声道:“好些了。”
“听说你昨日就醒来了。朕本该陪着你身边的,只是……”说到自己昏迷三日的事,他神情也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那日你与皇儿遇险,实在叫朕忧心。”
现下再想当日那种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裴青玄仍是后怕。
被父皇贬谪、被发配北庭、甚至险些葬身狼口,都比不过三日前的惊险恐惧,他实在无法去想,若她那日真的就那般撒手人寰,他该怎么办?
还好,她没有再狠心抛下他。
“阿妩,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裴青玄去握她的手,刚碰上,那冰凉温度叫他眉头拧起:“怎的这么凉?”
李妩感受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指尖蜷了蜷,淡声道:“御医说,气血不足,会有手脚冰凉之症。”
看着他替她搓手,又捧着送到嘴边哈气的模样,她怔了怔,莫名想起生产时出现的那场幻觉。
那一个个绚烂的光球,是她深埋于心、无比珍惜的宝藏,可最终,它们又一个个暗淡下来,就如她此刻的心境,化作一片冰冷的灰色尘埃,好似看不到前路,更寻不到一个出口。
手稍微捂得暖和些,他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又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裹得蚕蛹般,只露出个乌黑脑袋。
李妩觉得这样很别扭,想挣开些,被裴青玄拦住:“妇人生产后体虚,受不得风,你躺着便是,朕给你喂药。”
说着,他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一口一口送到她嘴边。
看她慢慢喝下,他忽然想起什么,弯眸与她道:“阿妩可见过那小混账了?”
“他啊,真是了不得。在你腹中总是踢朕就罢了,临了要降世了,还要吓朕一遭。还好他与你一样,是个福气大的,可算平平安安地来了。”
想起当日之事,裴青玄摇头失笑,再看李妩,她眼神木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好似并未听到他的话。
“阿妩。”他低低唤了声,黑眸眯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
李妩避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心虚。
她觉得她好像做错了事,人人都说母亲要爱孩子,关心孩子,可她好似是个不正常的坏母亲。她一点都不爱那个孩子,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到那个孩子。
这两日素筝每每与她提起,可要看看孩子?她下意识地推辞、逃避。有时乳娘都将孩子抱在外间,想叫她听听孩子的声音,她只觉得吵闹、心烦意乱。
一碗汤药喂完,裴青玄将空碗放在案几,拿着帕子替她拭唇:“现下时辰尚早,朕让人将孩子抱来看看?”
李妩柳眉轻拧,抬起一双雾蒙蒙的乌眸看向裴青玄,红唇翕动两下,欲言又止。
“这是怎么了?”裴青玄觉出她的不对,长指抚上她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揉开。
见她不语,他以为她是担心吵到孩子,于是温声宽慰:“别担心,先让人去看看,若是睡着了,朕过去看便是。若是没睡着,就抱过来。”
“我有些困了。”李妩抿唇道,面露倦色:“你想看的话,便去偏殿看。我现下只想歇息。”
裴青玄从她偏冷的语调里感到些许凉薄,转念再想,孩儿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便是心里恨着自己,也不至于将怨恨迁怒于孩子?
审视的目光在她莹白脸庞流连几番,他想,或许她只是累了,毕竟那日经历那等苦痛,从鬼门关回来一遭,的确要静心修养一阵。
“阿妩累了,就先歇息,反正皇儿就在偏殿,随时都能见到。”
他起身端来温水给她漱口,又看着她缓缓躺进被窝里,温热大掌在她细嫩颊边摩挲两下,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眉眼,又亲了亲她的唇。
这羽毛般的浅吻,不带丝毫情欲,唯有满满的温柔珍视。
李妩被他这样的吻弄得不太适应,长睫轻眨了眨,怔忪看他:“你…作甚?”
“只是想亲亲你。”裴青玄道,高挺鼻梁蹭蹭她的颊:“阿妩,多谢你。”
“谢我?”
“嗯。”他道:“谢谢你还活着。”
李妩皱眉,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她来人间一遭肯定是要努力活着,何须他谢?
不过她现下也没气力与他争辩什么,分娩损耗她太多气力,她的确是想歇息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在这片静谧里,李妩很快沉沉睡去。
裴青玄在榻边守了她一阵,见她睡熟,这才放轻动作,转身往殿外走去。
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刚添过灯油,火光正明,守在一侧的素筝听到脚步声,忙站直身子,低垂下头。
那沉稳的脚步声忽的停下,暗紫色袍摆晃入眼帘。
素筝心口发紧,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头顶传来帝王沉冷的嗓音:“你家主子这两日,可曾见过小皇子?”
素筝肩膀猛地一抖,万万没想到陛下一问就问到关窍。
“回、回陛下,主子她…呃,许是才经生产,身体虚弱,所以……”她咽下口水,悻悻道:“还未见过皇子。”
身前之人沉默两息,又问:“可叫奶娘将皇子抱过来?”
素筝头垂得更低了:“抱过来两回,只是……主子她……她说劳累,下次再见。”
这两日主子的奇怪反应,莫说素筝不理解,就连偏殿那几位乳娘也摸不着头脑。
寻常人家的夫人生了孩子,都是想与孩子多亲近亲近,生怕孩子与乳娘太亲近,反倒与生母生分了。可这位贵妃娘娘却是奇了,孩子生下来三日,却是瞧都不愿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