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裴琏仰起红润小脸,一双明亮的黑眸里满是依依不舍:“母亲不进去坐坐?”
“不了。”李妩轻轻摇头:“进去又要请安又要摆茶,白耽误工夫。”
她掀起眼帘,看着远方橘红泛滥的天穹:“这个时辰,你父皇应当也要寻我了。”
裴琏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自家母亲清冷平静的神色,怕说多了惹她烦,于是乖乖点头:“那…那孩儿就先告退。”
李妩刚想说“去吧”,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便见两顶小轿停在慈宁宫门口。
裴琏脚步也停住:“祖母的客人好像还没走。”
李妩:“嗯。”
裴琏巴巴看着她:“那我等他们上轿子,再过去?”
李妩也垂眸看他,静了片刻,长睫轻眨:“好。”
母子俩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树木之后,望着不远处,玉芝嬷嬷客客气气送出那一家三口。
为首的女子一袭华美端庄的芙蓉色裙衫,虽隔着一段距离,光瞧那面庞轮廓与窈窕身段,也能看出是个出众的美人儿。
“娘娘,那位应当就是有第一美人之称的肃王妃沈氏。”素筝在李妩身后道。
李妩似是记起什么,语气也轻柔几分:“我见过她的。”
素筝“咦”了声:“娘娘何时见过肃王妃?”
肃王妃自幼长在陇西晋国公府,好似少女时期来长安住过一年半载,之后便回乌孙去了,无论李家还是楚国公府,与肃王府并无太多往来。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李妩看着慈宁宫门前那道清丽身影,缓声道:“她与肃王在长安成婚时,我还是楚……还未进宫,那几日你正好告假,是音书陪我赴婚仪。”
“原来如此。”素筝恍然,又往那边瞧了瞧,嘴里感叹:“她身边那位小郎君便是肃王府的小世子吧?长得可真结实。哎呀,那对小姑娘穿着一样的衣裙,娘娘您看,真是可爱。”
李妩看过去,便见那肃王妃弯下腰,笑眯眯与那朱色衣袍小儿郎说着什么。
小儿郎立刻站了个笔直军姿,看口型大概是“得令”,说完就转身,一手牵起一个小妹妹。
也不知与他两个妹妹说了什么,方才还缠着要跟肃王妃坐一顶轿子的双胞胎,立刻乖乖跟着兄长往后头的轿子去了。
不多时,两顶轿子稳稳当当从慈宁宫门前离开。
直到小裴琏扯了扯李妩的袖子,她方从那副和乐温馨的一幕回神。
“母亲,他们走了。”裴琏见她愣怔出神,心下有些微妙难过。
为何母亲看着旁人家的孩子流露出艳羡的神色?难道是他还不够听话,不够懂事么?
亦或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孩子。
母亲何时能像那位肃王妃一样,摸摸他的脑袋,也笑眯眯与他说话呢?
李妩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望着面前的小皇子,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也回吧,你祖母肯定在念着你了。”
有那么一瞬,裴琏很想问,那你呢,见不到我的时候,你会念着我么。
但他不敢问,满宫里人都知道,母亲生他时伤了身子,并不喜他,甚至在他才将满月时,就把他送到慈宁宫。
“那儿臣回了。”裴琏往后退了两步,拱着双手弯腰一拜:“母亲也早些回去,莫受风着凉。”
李妩淡淡嗯了声,拢了拢衣领。
待目送裴琏走进慈宁宫,她转身吩咐素筝:“走吧。”
慈宁宫朱色大门内,裴琏没忍住,再次回了头。
这一次,林荫下再不见那道纤柔的素色身影。
心下有些酸涩,他咬了咬唇,才压下眼中泪意,装作没事人般,扭头往宫殿里走去:“皇祖母,我回来了。”
许太后刚想派人去找他,听得孙儿清脆的嗓音,立刻眉开眼笑:“跑哪里野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哎唷,怎么衣服还挂破了,膝上还沾了泥?”
“我陪母亲去御花园摘桃花了。”
听到这话,许太后很是诧异,但看孙儿眉眼间的愉意不似作伪,心下也替他高兴:“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不过肃王妃带着小世子等了你许久呢,他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
许是方才李妩看向肃王家三个孩子的眼神叫裴琏有了芥蒂,再听到那几个孩子,他并不高兴,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等我作甚,我与他们又不熟。”
许太后一噎,极少听到好脾气的孙子说这样不客气的话,再看孩子略显疲累的眉眼,想来是外头玩累了才说孩子话。便也没多想,只弯眸笑道:“他家三个孩儿乖巧又漂亮,你们年纪相仿,多玩几回便熟悉了。今日没见到也没关系,明日夜里你父皇在宫里设宴,替肃王一家接风,你便能瞧见了。”
裴琏轻轻说了声好,又低下头:“祖母,孙儿先去换件衣袍。”
许太后笑笑:“去吧。”
等裴琏退下,许太后笑意稍敛,再看地上不知何时掉落的一片桃花瓣,不禁纳罕嘀咕:“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阿妩竟会陪孩子逛园子了……”
有此疑问的不止太后一人,永乐宫内,见着迟迟归来的李妩,裴青玄噙笑打趣:“朕还当阿妩被桃花精怪抓走了。”
视线越过李妩肩头,落在素筝抱了满怀的粉白花枝:“这些都是那小子给你摘的?”
李妩嗯了声,缓步走到榻边,不等她伸手,裴青玄就替她倒了杯温茶,递她手边:“那小子年纪不大,倒晓得哄人。”
李妩浅啜一口温热茶水,胃里稍暖,才慢悠悠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男人:“折几支桃花,这你都醋?”
裴青玄轻咳:“朕随口说说罢了,哪会醋一个乳臭小儿。”
李妩没接这话,放下茶盏,吩咐素筝寻瓶把桃花插好。
夜里用过晚膳,裴青玄提及明日晚宴之事:“此番设宴,一来为恒之一家接风洗尘,二来邀来的都是些王公重臣,帮他们了解下长安的情况。明日恒之一家五口都会来,你我带着琏儿,与他们见一见如何?”
“你知道我对这些宴饮之事并无兴趣。”李妩斜坐在榻边,手握棋子,语气懒怠:“你与太后带着琏儿出席即可,我就不去了。”
原以为她今日愿意出门逛园子,或也愿意赴宴,不曾想仍是这么个结果。
裴青玄克制胸间那团悒郁,沉吟许久,再次看她:“肃王家那三个孩子,很是讨喜,你也不想见一见?”
李妩淡淡乜他一眼:“我自己生的都不常见,何况别人家孩子。”
裴青玄语塞。
这几年她噎人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常常一句话能叫他气个半晌。
殿内一时安静,须臾,李妩又开了口:“不过听说肃王夫妻恩爱,三个孩子也养得很好……”
她忽然改了口风,裴青玄静静看她。
李妩放下手中微凉的白玉棋子,看着棋盘上那场残败棋局,乌眸闪过一抹怅惘,无力回天的死局,还有何破局之法呢?
纤指将棋子一枚枚拾回,她鸦羽般的长睫轻垂着,烛光里投下淡淡阴影:“我若没记错,谢家那个小儿郎与琏儿年岁差不多。”
“他家小儿叫阿狼,比琏儿长一岁。”
“阿狼,这名字威风。”李妩抬起眼,平静视线落在裴青玄面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裴青玄被她这般目光看得奇怪:“怎么了?”
李妩没说话,仍是盯着他,眸光复杂而沉静,良久,似是下定决心开了口:“肃王手握北庭军权,威震边疆,其二弟谢仲宣,年纪轻轻便官拜正三品礼部尚书,在一干清流文士间颇有雅望,假以时日,为文官之首也未可知。其三弟谢叔南,在晋国公百年之后会袭继爵位,届时二十万陇西军也归于其手……吾儿若想坐稳皇位,与谢家儿郎的交情自是越深厚越好。”
她看向裴青玄:“就如你与谢伯缙那样,袍泽之情,生死之交,除了臣子对君王的忠诚,更多一份仁义。我听我父亲说过,先帝最开始想贬你去燕地,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贬去北庭……”
相较于燕地,北庭更为苦寒偏僻。
从前她以为是丽妃吹枕头风,这才致使先帝改了主意,现下再想裴青玄在谢伯缙助力下登上皇位之事,既像奇妙缘分,又像早有筹谋。
裴青玄转了转玉扳指,并未解释,只一双幽邃狭眸定定看她:“阿妩想说什么?”
想到自己的打算,李妩心绪犹疑起伏不定,可万一她这把身子骨若真撑不住了,琏儿该如何办?李家诗书传家,大哥前程尚可,二哥却才智平平,真要在政事上帮着琏儿,怕是使不上什么力。许太后虽疼爱琏儿,可她终究年迈,真遇到政权争位之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家却不同,有文有武,有兵有权。
若能与谢家交好,就算她死后,裴青玄另立妃嫔,生育子女,她的琏儿也不是全然孤立无倚。
思及此处,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掌心肉,目光郑重认真地望向面前的男人:“我想将琏儿交于肃王夫妇,叫他们带去北庭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