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庾皇后倒吸一口气,心骂一声冤家,果断转身,撑着摇摇欲坠的笑容道,“……这里没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这一遮掩,反而惊动了假山后的人。李景焕听出是母后的声音,不知她主持宴会何以来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这一出来,当头便见一群钗环熠耀的女宾将自己围拢。
李景焕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识唤声“李荐”,四周哪里还有那混账的人影?!
随后出来的傅妆雪,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面色发白。
人群把他们堵了个正着,神情别提有多玩味了。
纵使皇后在前,这些世家大妇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气,于宗室皇权是敬而不畏,窃议纷纷:
“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会与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还未过礼呢,便与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议论声中,唯有簪缨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为平静。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连词都不变一变的,这话,前世她已经听过一回。
上一次卒然闻听,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搅得再疼,还要维持得体的形状,为大局考虑、为帝后考虑、为太子考虑、为家族考虑,直到捱完整场大礼,再去徒劳地质问。
典礼上,那柄簪入她发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缨不解地想,一个人长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吗,为何会像剥筋碾骨一样疼呢?
后来想明白了,只因她所爱慕的郎君,用着嫌弃一块旧抹布的语气,将她轻飘飘地撇下了。
今时今日,簪缨寒泉般的眼眸中仅剩漠然,“太子与吾家从妹好生亲厚,不知是何时熟识的?”
一语出口,林中声色皆静。
李景焕对上簪缨的目光,呼吸一窒。
这还是自打初八那日两人闹别扭后,他第一次看见簪缨。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张素靥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却又不一样,着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却那么冷。
仿佛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下进他心头。
李景焕撑着体面上前一步,“阿缨,听我说。”
昨夜他在玉烛殿外好说歹说,也没等到簪缨开门露面,郁闷不喜,以至于今日席间就多饮了几杯。
方才不过是随步出来醉酒,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呜咽,原在意料之外,见是傅妆雪,顺口关怀两句,看在傅则安的面子上。
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过是气头上的话。
簪缨退后一步,没让他碰到自己。
这时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都怪阿雪不识园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请阿姊千万不要误会了殿下。”
簪缨含笑看向她,软软的声调:“放心罢,我既不误会他,也不误会你。只是方才听你说自伤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伤,说出来给我听听。”
她二人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噙泪,一个微笑,只是簪缨唇边的笑意寡白得没有颜色,宛如浮梦,比哭泣更令在场之人动容。
贵眷们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傅小娘子,却觉得她乖巧淑静,有礼有节,抛开太子妃的身份不提,这第一眼的印象便极好。
反观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为主地就对她产生几分不认同。
谁家后宅里还没处理过几个梨花带雨,倚色邀宠的柔姬美妾呢?
于是乎傅妆雪噙在眼眶的泪珠,瞬间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缨,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焕知道皆因簪缨在意自己,才会连体统也忘了,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便质问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仪,回头又被母后说,从中周旋了一句。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傅则安也急急赶了过来。
傅妆雪见了他,始才失声哭道:“兄长……”
傅则安见她和太子在一处,被众人神色隐晦地围观,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见小妹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疼碎了。当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声。
傅则安侧身挡住小妹,咬咬牙,对皇后长揖道:“娘娘容禀,小妹实是……是家父的遗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对宫中礼仪不甚了了。若有失礼之处,必属无心,皆是小臣教导不善,小臣愿承罪责!”
闻听这番陈辞,周遭一片哗然。
方才不是还说,地上这个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傅氏长房的遗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么算算这女子的年纪,难道是傅容当年在边关时……
簪缨目光深黯。
很好啊,为了保护妹妹,傅则安不惜将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当众说出,只为给傅妆雪一个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长的决断和气派啊。
这样一来更好,她适时地后退一步,神色间满是无助:“什么,她是大伯的女儿,大兄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众人闻言,眼色各异。这等大事,傅家人为何要瞒着傅娘子?而且找回来的这个又和太子搭上了线,傅氏虽非一流侨姓世族,可也算积年的书香门弟,弄这一出,是打着什么好算盘呢?
“太子……”簪缨捂住心口,发红的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看向李景焕,“也知此事吗?”
李景焕支吾一声,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说,顶着一园子客人的视线,几乎把声音放到最低:“阿缨,有事我们回去再谈。”
簪缨充耳不闻,惨笑着看向庾皇后,“如此说,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缨,太子说得是,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庾皇后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声音隐忍到了极点,“随本宫回去及笄。让诸位见笑了,此间无何事,请回水榭观礼吧。”
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簪缨讽刺的目光掠过庾氏,摇了摇头,当着来宾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属,傅簪缨千百个难及,我二人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突如其来的一语,不啻惊雷入水。
林中众人的神色,登时比听闻大司马进宫还要惊诧!
程蕴离得簪缨最近,见她说完后身形轻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关注在傅妆雪身上的傅则安,好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抬目失声道:
“阿缨,你是想逼死你妹妹么?!”
庾皇后同样措手不及,怒视着傅簪缨毅然的神色,她
终于发觉,事情有几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一句“不作数”出口,不管这丫头本意为何,只怕京城的风向都要变一变。
胡闹也当有个限度!
庾氏蜷紧手掌,在众人面前换了种哀戚的口吻,笑怒不变道:“小娘子,我膝下无女,将你当成心肝儿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十二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你有事说事,有气出气,都依着你,可这么着口不择言,便不怕伤了为娘的心么?”
簪缨强忍恶心,眼底燃着凉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铭心,他日必当回报。”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焕上前钳住她的手腕,眼里有浓重的失望,有无奈的纵容,眸海最深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语声问得很慢,扣着簪缨的力道很疼。
比这更疼的,她也受过。
簪缨直视着那双曾几何时百看不厌的凤目,微颤的左手拔下发顶玉簪,目光与声音都平静至极:
“今日因由,诸位见证,傅簪缨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违背,人如此簪。”
玉簪掷在假山岩角,碎折两段。
她甩开李景焕的手,清风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过人众,眺望白云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飞檐,金銮紫顶。
仿佛立在洛水岸边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对人间的最后一顾。
这一刻,无人在她身边。
她只有自己。
可簪缨并不觉孤独脆弱,反从心底鼓荡出一种挣脱束缚的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