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我独天涯听夜雨(2 / 2)
嘎鲁的眉头微皱,他走到月池床畔,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却觉并没有多热。他还待再仔细试试时,他的手腕已经被她抓住了。月池睁开的眼中满是笑意:“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嘎鲁下意识地转身,他又惊又怒:“你装病?!”
月池缓缓起身:“我要是不装,怎么能见您呢?您该不会是一辈子都敢不见我吧。”
嘎鲁猛地甩开她的手:“谁不敢了,真是有病。”
他抬脚就要走,月池却在他身后喝道:“站住!你学了那么久,我却没有当面考较,你这么久不见我,难道是为偷懒,你到底还想不想学了。”
嘎鲁的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道:“当然想学。我也一直在练。”
月池踱步到他身后:“练没练,不是你说了算的,要考较才算。走,我们到书桌前去。”
嘎鲁还愣在原地不动,月池却已走了过去,拿出炭棒来,神色如常地招呼他:“你来写一个永字看看。”
嘎鲁看着她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无比自然的态度,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慢慢走了过去。他拿起炭笔,在羊皮上慢慢写出了一个永字。月池看着这个歪歪斜斜的字,不住地摇头:“早让你过来,你不听。看看这写得。”
语罢,她索性握住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嘎鲁被吓了一跳,他惊得倒退一步,连炭笔都丢到一旁:“你这是作什么?”
月池道:“教你,没看见吗?”
嘎鲁斥道:“哪有这么教人的。”
月池反问道:“难道你爹,不是这么教你的吗?”
嘎鲁一愣,即时默不作声了。月池道:“程家是书香门第,族中男女都能诵读诗书。你写成这个样子,连七八岁的小孩都不如,到时候怎么能上门认亲。”
嘎鲁一惊,他没好气道:“谁说我要上门认亲了?”
月池眼中浮现犹疑之色,她道:“世兄,你难道不想回去吗,伯父的骸骨,应该还在葬在此地吧。而且,我记得伯父的父亲,您的祖父还在人世。”
嘎鲁的手一颤,炭笔在羊皮上画歪了一道。月池道:“上次您明明很想知道程家的境况,怎么如今听到了,反而不再追问了。”
嘎鲁怔怔地盯着那歪斜一笔,半晌方道:“追问有什么用,我这个模样,我还有什么脸回去。我只是想看懂我爹写得东西而已,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谈这些事!我知道你想回家,等你教会了我,我马上就能送你回去,连同我爹的骸骨一道……你现下就不能别说这些了吗!”
他的声音之大,时春又一次将手按在了刀上。月池微不可察冲她摇摇头,转而对嘎鲁温言道:“对不住,世兄,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些的。我只是,既感激你,又心疼你。”
她指向了嘎鲁脸上的伤疤,轻声道:“应该很疼吧。”
嘎鲁不由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将她的手打落,别过头道:“你干什么!”
他转身就要跑,月池忙叫住他:“我知道这是谁打的,是大公主,对不对?”
嘎鲁僵在原地,他的神色变幻,伤心、怀念、愤怒和怨恨在他脸上交替出现。她道:“我知道你的苦楚。我们是亲人,我只是想帮帮你罢了。”
嘎鲁深吸一口气,他回头又是一脸凶神恶煞:“没人要你帮忙!”
月池不由莞尔:“可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你的心结不解,我是不会走的。”
嘎鲁怒道:“随便你!”
他这下终于跑开了。待他走后,时春和丹巴增措才凑上前来。丹巴增措满心疑惑:“您为什么不答应他回去,还替他解什么心结?您这不是白耽搁功夫吗?”
月池眸光一闪:“你看看他写得字,没有五六年的时间,绝不能学好。与其和他扯这些,不如谈谈亲情。大明一直都在招徕鞑靼将领,要是他肯跟我们回去,这样的大功,能让你直接做个主持。你就不想要吗?”
丹巴增措的眼珠子又是一转,他犹疑道:“可这,我怕他没那么容易和我们回去。他今天不就跑了吗?”
月池气定神闲道:“放心,他还会回来的。仇恨和思念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而我,就是他唯一倾吐的口子。”
月池所料不差,很快,她就等到了机会。鞑靼的白节到了。这是最盛大的团圆节日,所有人都穿上了白袍,会聚在篝火前。男人们吹奏胡茄和琵琶,乐声鼎沸,而妇女们则更喜欢踏歌。她们不住地旋转舞动,歌声轻快明丽。
其中,以贺希格的嗓子最好,她唱起牧歌来,声音高亢,有穿云裂石之感。刚开始,还有人想不自量力应和她,可随着她越唱越高,旁人就只有干看着的份了。
围坐的人一面齐齐叫好,一面传酒饮酒。这里的酒都是用瓢装,满满的一瓢马奶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每个人接住瓢,吸溜一口,然后又立马传给下一个,连小孩子都不例外。四五岁的小娃娃们喝得满脸通红,大人还为之叫好。嘎鲁刚开始也很欢喜,他先是将礼物赏赐给得力干将,接着再和他们一起跳舞,可后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面上的喜色渐渐消失了。
他道:“都回去吧。”
乌日夫腆着脸道:“诺颜,这么早,回去干嘛。兄弟几个再喝嘛。”
嘎鲁道:“你孩子已经困了,你们该一家人回去祭火了。”
乌日夫道:“没事,我们一起祭火,也是一样的。”
嘎鲁突然暴喝:“我叫你回去,你没听到吗!”
周围的人如鸟兽散。吹奏的小伙子,跳舞的姑娘们脸上的笑意一滞,他们窃窃私语,悄悄打量,很快就轻车熟路地跑回帐篷里。诺大的地盘,就只有嘎鲁、月池、时春和丹巴增措四人留下。嘎鲁开始大口大口饮着烈酒。月池适时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时春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摇头道:“不要去。那是个醉汉!”
月池无奈道:“我必须去。”
时春突然道:“你的生活不能只剩下仇恨。要是米仓他们知道,你为了他们这样,他们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丹巴增措听得云里雾里。月池瞥了他一眼,道:“等我报了仇,自然就不会想这些了。”
她慢慢抽开她自己的手,大步走向前去。时春望着她的背影,心如刀绞。月池坐到了嘎鲁身旁,她难得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手抓羊肉,用小刀切成了小片,放到了嘎鲁面前:“吃一点儿吧。喝闷酒伤身。”
嘎鲁的动作一顿,随即却仰头将酒全部喝尽,重重掷了出去,酒坛在地上跌碎。他露出一点笑意,随后笑意越来越大,他大笑出来。他指着月池道:“你以为,这时的我,就会任你摆布了?我告诉你,休想!”
月池怜悯地望着他:“世兄,这儿没人想摆布你,也没人能摆布你。我只是想,陪你说说而已。毕竟在这片草原上,我只和你有亲缘了。”
语罢,她用油网将羊胸骨包好,放进了祭火中。这是白节的祭祀仪式,到了晚上,一家人要将羊骨作为祭品,敬献给火神。油网一入火,火焰登时升高。嘎鲁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默然不语。
月池在一旁轻声道:“我还没有出生时,父亲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她是在生我时难产而死。我一下生下来就是孤儿。世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至少享受过父亲的疼爱。他在天上,也一定挂念着你。”
嘎鲁苦笑着摇头:“他不会,他不会的。他像你一样,只想着回去。为了回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月池问道:“伯父,究竟是怎么去的?”
嘎鲁醉眼朦胧地瞥了她一眼:“好,我就跟你说说。我爹叫程砚,他其实是个秀才,到九边来游历,结果,刚到这附近不久,就碰到了大汗出征。我额吉也在队列之中。她那个人,喜欢美男子,她见到爹之后,就把他掳了回来,要跟他做夫妻。”
嘎鲁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可爹怎么会愿意,他是汉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胡人,哪怕是公主也一样。可额吉威胁他,他要是一天不答应,她就一个俘虏。两天不答应,她就杀四个俘虏……你猜猜,猜猜我爹坚持了几天?”
月池没曾想到,他父母之间的事,居然会这么残酷,她突然对他爹的死因,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中也浮现出一二的怜悯之心。可这个念头刚起,她眼前就浮现出米仓碎裂的尸身。她的心,又一次硬了下来。事涉黄金家族的私隐,更多的情报,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她温言道:“伯父是个善良的人,应该一天都熬不下来吧。”
嘎鲁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还是熬了一天的。他们是第二天就成了亲。可他即便熬到了我出生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回家。我知道,他一直在想办法捎信回去,他一直等着他的那个堂兄来救他。”
月池一愣:“程敏政?可程敏政后来……”
嘎鲁一哂:“他下狱死了嘛。”
月池叹息一生,弘治年间的那场大案,不仅彻底断送了她师父唐伯虎的仕途,更是害了程敏政的性命。程敏政一命归西,程砚多年的期望当然也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