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2 / 2)
那人道:“为什么不能?我从来不是您的例外,不是吗?”
朱厚照一时心痛如绞,凄然道:“我却因此后悔终生。”
那人忽然一笑:“您此刻这般懊恼后悔,并非是因我不在您的身边,而是您发觉,拿我的性命去换的东西,原来是这般不中用。”
她学着他的口气:“权力,这无上的权柄,原来依然不能让所有人俯首帖耳。朝局反而因清洗变得更加动荡,新人未必比旧人更听使唤。早知是这般无用之物,我就不该拿李越的性命去换。李越的命,本该卖个好价钱。”
她的话就像就像是一根根针,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他的嘴唇微动,那人却像未卜先知一样:“嘘,不要辩解,我是住在你心里的人,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他的心尖一颤,他缓缓看向她,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阿越,朕是皇帝,很多事,是不得已。”
她静默了片刻,身形在屏风后变得更加影影绰绰。她叹息道:“而我是臣子,很多事,我该体谅你的‘不得已’,再让我的‘不得已’变得‘得已’。只可惜,人心不是面团,不会因人揉扁搓圆。你不仅在我身上尝到这苦果,终于也在旁人身上亦吃到了。”
朱厚照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能凭借京察压制文官,手握京营调动武将,勋贵不敢再蹦跶,太监更是早就听命而行。那个胆大包天的驯兽师,他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群人,他们明明知道骗他是个什么下场,却还是合起伙来骗他。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怎么敢?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她忍不住又笑了,“权力和权威是大不相同的。有权力,并不代表……”
他和她同时说了出来:“并不代表就会有权威。前者只能让人被迫去服从,后者却能人让去心甘情愿做事。”
朱厚照柔声道:“你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那人却讥诮道:“可你只是记得,却不理解。权力是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能获得,哪怕是一头猪,也能执棰附而鞭笞天下。”
朱厚照气急:“你在讽刺谁呢?”
那人自顾自道:“可后者却来自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本身。只有本身有让人信服的力量,才能让人家心甘情愿地做事。你只打碎了旧有之物,却从未确立正行之道。你用不光明的手段将他们从旧框架下拖出来,却没及时告诉他们,在新框架下又要走正道了。太宗爷为何在登基后要宣告自己是马皇后之子,篡改《太祖实录》,难道真只是为了一个光彩的出身吗?”
朱厚照茅塞顿开,他欣喜之余,又有些感动:“阿越,谢谢你……”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她不知何时已然到了他的身边:“不必谢,我亦只为活命而已,你因收回权力而舍弃我,却要因树立权威而救回我。皇上,你最爱的,始终都是你自己。”
鲜血又一次从她的身上滴落,沁透了他的衣襟。朱厚照看着这刺目的血,猛地起身,他叫道:“阿越,阿越?阿越!”
朱厚照陡然从梦中惊醒,萧敬正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爷,您是在做梦呢。”
朱厚照茫然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趿着鞋冲到了屏风后,空无一人的竹榻正对他。突如其来的风将纸窗吹得哗哗作响。他伫立半晌,方又失魂落魄地回来。
萧敬忙上前搀扶他:“皇上是做噩梦了吧,老奴这就给您端一碗安神汤来,咱们喝了就好了。”
朱厚照魂不守舍地靠在床上,他摆摆手道:“身病能以身药治,心病能以何物医?”
至那日信被送走之后,明廷诸人都被软禁起来。月池更是被单独关起来。幸好有丹巴增措,时时来照料诊治,才让她的身子没有继续恶化。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仍不甘心,将自己的侄女和女儿皆送到月池帐中来,一众莺莺燕燕时时劝说,要让她再往明廷去信。
月池只借病重,说两句就昏迷不醒,倒把女眷们吓了一跳。只是苦了丹巴增措,一边要传教布道,一边要照料她的身子,还要想法子打发那些女眷,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丹巴增措本以为搭上得是顺风车,谁知,这车却在往地底里开。他成日愁眉苦脸道:“李御史,就写一封信,又能怎么着。咱们就不能先拖着吗?”
月池闭目养神道:“你继续让信众出入营地,就是最好的拖延办法。”
丹巴增措期期艾艾道:“这……小僧不明白。”
月池睁开眼,精光四射:“左翼将达延汗之死甩到右翼身上,而右翼则借恩和汗之名,大肆结盟,言说是大哈敦弑君。不管是为了政局,还是为了儿子,大哈敦都该出手了。”
丹巴增措倒吸一口冷气:“那小僧带着信众,岂不是让左翼……您、您不是和黄金家族势同水火,怎么如今又……”
月池又闭上双眼,她轻笑一声:“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大师放心,闹成这样,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贸然惹上大明。只要我活着,你就有命在。”
丹巴增措长松一口气,他还替月池掖了掖被角:“那就好,那就好。小僧就知晓,以施主之智,一定有法子的。”
七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月池就迎来了自己一直等待的变数。她又陷入到了噩梦之中,依然是在遍地尸骸中跌跌撞撞地狂奔,可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一低头,就看到了时春和张彩毫无血色的脸和破碎的躯干。她陡然惊醒,黑发粘在了脸上,胸口不断起伏。
她愣了一会儿,习惯性地告诉自己:“是梦,是梦。”
她正恍惚时,异变却发生了。叫嚷声、救火声如闪电一般划破夜空。月池悄悄地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想看看外头的情况。忽然,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就如铁钳一般。
月池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噩梦带来的阴影一扫而空,她一下就笑了:“总算是来了。”
一队队人马手持火把从帐前跑过,料峭春风吹入,朦胧的火光下映出嘎鲁的脸。月池粲然一笑,她竖起了手指:“嘘,先别说话,让我来猜猜看。你能够混进来,就表明外头出了大乱子。什么样的大乱子,能将整个鄂尔多斯都惊动呢?噢,只有一个原因,乌鲁斯逃亡了,对吗?”
月池察觉到抓住她的那双手在发抖,她一下明白了,她猜对了。
帐篷外的叫嚷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有拔高的趋势。他们大叫道:“快去运水,着火了,快来拿水来救火啊!”
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帐子,内外就像变成了两个世界。嘎鲁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就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你猜错了,是乌鲁斯,自尽了。”
月池的身子一颤,这是大大超乎她想象的。她道:“不可能,乌鲁斯,没有自尽的勇气。”
嘎鲁道:“可他却不能违背母亲的命令。”
大哈敦、满都海……月池蓦然笑了出来,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微笑道:“那么,你是要送我去陪他吗?”
嘎鲁一愣,他眼中似怨似恨,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无法使她动摇分毫。他有时真想将她脸上的面具撕碎,可他却不能。他道:“可惜,大明天子放出了话,李越一日不归,大军便一日屠一部落。你的命,还有用。”
月池一惊,朱厚照?嘎鲁瞥见她的神色,他几乎是突然福至心灵:“他也喜欢你,对吗?”
月池苦笑道:“天子心中的喜欢,比什么都要淡薄。”
嘎鲁冷笑一声:“正如权臣口中的爱慕,比什么都要虚伪。跟我去汗廷吧,大哈敦要见你。”